##烬雪长明
九寰烬雪剑的寒气丝丝缕缕渗入沈曼殊的掌心,冷得刺骨。剑身平滑如冰,映出她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眼睫上凝着细碎的冰晶,随她每一次沉重呼吸而轻颤。三百载寒暑,她仗剑纵横,从未有过如此刻这般清晰感知——死亡凛冽的吐息,正拂过她摇摇欲坠的生命之烛。
天穹之上,浓云翻涌如沸腾的血海,一道狰狞的裂口正缓缓撕开夜幕,猩红妖异的光芒从裂口中渗出,投射在焦黑龟裂的大地上,那便是吞噬万物的混沌之眼。它每一次搏动,都带来大地沉闷的呻吟与更深的裂痕,宛如天地垂死的脉动。
“云深,”她声音沙哑,转身,发间那支寒玉簪承受不住混沌之力的重压,无声化为齑粉,在血色月光下簌簌散落,“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绝不可动用禁术!”她字字如凿,钉入这令人窒息的空气里。
傅云深挺立在她身后,玄色袍袖在裹挟着血腥与硫磺气息的狂风中猛烈翻飞。他银甲上的斑驳血渍早已干涸发黑,凝固着昨日惨烈厮杀的烙印。他凝视着天穹那道可怖裂痕,眼瞳深处翻涌着与血色天空同调的暗红。“曼殊,”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如同沉入深渊的古钟,“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唯有九寰烬雪的终极禁术,方能斩断混沌之眼,封印这场灭世浩劫。”
沈曼殊猛地回身,冰凉的手指如铁钳般死死扣住傅云深的手腕,那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代价!”她的声音陡然拔高,破碎得如同她发间散落的冰晶,眼瞳里燃烧着恐惧与决绝交织的火焰,“你比谁都清楚那代价是什么!三百年前你为我燃烧神魂,几乎魂飞魄散,若非往生殿主……”她哽咽着,无法再说下去,只死死盯着他,“这一次,我绝不允许你再为我踏上那条不归路!”
傅云深的目光落在她泛红的眼尾,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他抬起手,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拂去她眼睫上沾染的血色尘埃。“可你,”他声音低沉下去,像雪落深潭,“是我这三百年晦暗长夜里,唯一的光啊。”他指尖的温度透过冰凉的皮肤传来,“若能以我之命,换你余生安泰,纵使魂飞魄散,亦是我心甘情愿的归宿。”
话音未落,一声撼天动地的巨响撕裂长空。混沌之眼骤然扩张,仿佛一只狰狞巨兽彻底睁开了猩红独目!血光泼洒,瞬间染透整个天幕,浓稠得如同凝固的鲜血。大地如巨兽脊背般剧烈起伏,更深的裂谷在脚下狰狞张开。
沈曼殊眼中最后一点光亮骤然熄灭,绝望如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她没有丝毫犹豫,手腕一翻,九寰烬雪剑冰冷的剑锋瞬间抵住了自己纤细脆弱的咽喉!剑身寒气大盛,细密的冰霜瞬间沿着她白皙的颈项蔓延开去。“傅云深!”她声音凄厉,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你若敢催动禁术,我立刻自绝于此!”
“你疯了?!”傅云深瞳孔骤然缩紧,体内沉寂的九寰烬雪之力因这极致的惊骇与心痛瞬间失控暴走,狂暴的冰寒之气以他为中心轰然炸开!地面瞬间覆盖上厚厚的冰层,裂纹如蛛网般急速蔓延。他从未如此刻这般失态,声音里的颤抖无法抑制。
“没错!我就是疯了!”沈曼殊泪如泉涌,顺着冰冷的脸颊滑落,瞬间凝结成冰珠砸在地上。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脚下冰层碎裂,“我爱了你三百年,不是为了看你一次又一次在我眼前化为飞灰,不是为了让你永坠轮回之外!”她喘息着,目光穿透血色,仿佛回到了三百年前那个风雪肆虐的寒夜,“你还记得吗?那个雪夜……你抱着浑身是血、气若游丝的我,一步步踏进往生殿那扇沉重得仿佛隔绝生死的大门……你对我说,若我活不了,你便与我共赴轮回,黄泉碧落,绝不相负……”
傅云深的心被这泣血的回忆狠狠刺穿。他猛地向前,不顾那抵在她颈间的森寒剑锋,用尽全身力气将沈曼殊颤抖冰冷的身躯紧紧拥入怀中。滚烫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灼热地滴落在她冰冷的颈窝。“我记得……曼殊,我怎敢忘记?”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深沉的痛楚,“那时你在我怀里,气息微弱,却笑着说‘云深,下辈子……换我来寻你’……可这一世,我好不容易才重新找到你,我怎么忍心……怎么忍心再让你独自去经历那生死茫茫的苦楚?”
混沌之眼的光芒在此时暴涨到极致,刺目的猩红如同亿万道利箭射向大地,整个世界仿佛被浸泡在血海之中。那股毁灭性的吸力骤然增强,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拖入那无尽的混沌深渊!
就在这天地倾覆、万物哀鸣的刹那,沈曼殊眼中掠过一丝奇异而复杂的决绝光芒,那光芒深处,竟有解脱,有眷恋,更有一种傅云深从未见过的了悟。她猛地挣脱傅云深温暖的怀抱,用尽最后的气力,将手中那柄凝聚着两人命运羁绊的九寰烬雪剑,狠狠刺向自己的心口!
“曼殊——!!!”
傅云深肝胆俱裂的嘶吼瞬间被混沌之眼狂暴的轰鸣吞没。他目眦欲裂,身影在原地留下一道破碎的残影,不顾一切地扑向沈曼殊。然而,他伸出的手只来得及触碰到她飞扬的衣袂一角。预想中鲜血喷涌的画面并未出现。剑尖刺入之处,竟没有流出一滴殷红,反而迸射出纯粹到极致的冰蓝光芒!无数璀璨夺目的冰晶,如同被封印了亿万年的星辰骤然释放,从她心口的伤口处喷薄而出,疯狂地旋转、凝结!
一股沛然莫御、古老而神圣的极寒之力,以沈曼殊为中心轰然爆发!这力量是如此浩瀚纯粹,瞬间冻结了肆虐的混沌风暴,连那泼洒的血色光芒都被硬生生凝滞!
傅云深被这股力量狠狠推开数步,他惊骇欲绝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沈曼殊的身体正变得如同最纯净的水晶,在冰蓝光芒中渐渐透明。她脸上残留着一抹凄美绝伦的笑容,仿佛在无声地低语:原来如此。
“不……这是……”傅云深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踉跄着再次扑上前,颤抖的双臂终于接住了那正在迅速消散、轻如飞絮的爱人。
“终极……封印……”沈曼殊的声音如同风中游丝,缥缈得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她透明的指尖,艰难地想要抬起,触碰傅云深布满泪痕的脸颊,却最终无力地垂落。“原来……它选中的主人……一直……一直是你啊……”她的眼眸,那双曾映照过他三百年悲欢的眼眸,此刻如同蒙尘的星辰,光芒正在飞速黯淡,“云深……带着我的……光……活下去……替我看……看……”
她的身体,连同未尽的话语,在那片璀璨到令人心碎的冰晶光华中,彻底化为无数细碎的光点,如同亿万只冰蓝的萤火,被混沌之眼狂暴的吸力牵引着,盘旋着,最终汇成一道决绝的光流,义无反顾地投向那猩红的深渊!
“曼殊——!!!”
傅云深怀中骤然一空,那彻骨的冰冷和虚无瞬间将他吞噬。他跪倒在地,徒劳地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些消散的光点,却只握住了彻骨的虚空。混沌之眼吞噬了沈曼殊所化的光流后,那毁灭性的红光仿佛被注入了某种奇异的调和之力,狂暴的搏动竟有了一瞬奇异的凝滞,猩红之中,隐隐透出一丝微弱却坚韧的冰蓝。
痛,深入骨髓,碾碎神魂的痛!三百年前往生殿前,他抱着她冰冷身体时那种撕心裂肺的绝望,此刻以百倍的烈度再次将他贯穿!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渗出,滴落在冰冷的剑身上。
九寰烬雪剑静静躺在他身前的地上。剑身之上,那原本流淌不息、象征着他力量的冰蓝寒芒,此刻竟奇异地发生了变化。光芒流转间,一个模糊却无比熟悉的虚影缓缓浮现——正是沈曼殊消散前最后的容颜,带着诀别的微笑,温柔而哀伤地凝视着他。
“这一世……”傅云深沾满血污的手,缓慢而沉重地握紧了冰冷的剑柄。当他的掌心与剑柄完全贴合的一刹那,剑身猛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强光!那光芒不再是纯粹的冰蓝,而是交融着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金红炽热,与他自身浩瀚的九寰烬雪之力疯狂共鸣,发出震彻寰宇的清越剑鸣!仿佛这把沉寂了无数岁月的上古神兵,终于等到了它真正命定的主人,发出了沉睡万古后的第一声咆哮!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眸死死盯住天际那仍在搏动的混沌之眼。在那片吞噬了他挚爱的猩红深渊中心,一点微弱却顽强不灭的冰蓝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倔强地闪烁、明灭——那是曼殊燃烧自己神魂所化的终极封印,是她留给这世间、留给他最后的光明与希望!
“换我来守护你!”
傅云深低沉的誓言如同惊雷炸响在血色天地之间。他双手紧握剑柄,将全身的力量、所有的生命之火、所有的神魂之光,毫无保留地灌注进九寰烬雪剑!剑身爆发出万丈光华,金红与冰蓝彻底交融,化作一道贯穿天地的神圣光柱!他整个人与剑合而为一,化为一道撕裂血夜、燃烧着生命与决绝的流星,带着无回的气势,悍然撞向那混沌深渊的核心!
轰——!!!
无法形容的巨响仿佛开天辟地。极致的白光与猩红的光芒猛烈碰撞、吞噬、湮灭!整个空间被彻底撕裂、重塑。当那毁灭性的光芒狂潮终于缓缓平息,天空如同被巨斧劈开一道巨大的豁口,一缕微弱却无比纯净的晨光,艰难地刺破了弥漫天地的血色尘埃,洒向满目疮痍、死寂无声的大地。
曾经吞噬万物的混沌之眼,已然消失无踪。天空中,唯有一道璀璨的流星轨迹残留,久久不散。轨迹的尽头,一柄通体流转着温润冰蓝光芒的长剑,如同神祇的叹息,自九天之上悠然坠落,穿越凛冽罡风,最终悄然没入一片被群山环抱、宁静得仿佛世外之境的幽谷深处。
谷中,千树万树的雪梅,正迎着劫后初生的朝阳,无声怒放。
***
光阴荏苒,劫波渡尽。一百年时光,足以让大地愈合狰狞的伤疤,让焦土重披新绿,让曾被血色浸染的河流再次清澈流淌。唯有那座开满了雪梅的幽谷,仿佛被时光遗忘,依旧静谧如初。
谷深处,一株不知生长了几千年的巨大雪梅树虬枝盘结,繁花如雪,幽香浮动。一位身着素白布衣的女子,正赤着双足,在厚厚的落花间缓缓行走。她乌黑的长发仅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起,几缕发丝垂落颊边,神情宁静而空茫,仿佛遗世独立的雪中精灵。她走到古梅树下,目光被树根旁半掩在洁白落花中的一点幽蓝微光所吸引。
她蹲下身,拂开覆盖的落花与苔藓。一柄古朴的长剑静静躺在那里,剑身温润如玉,流淌着清冷的冰蓝光华,仿佛将一片亘古不化的寒冰封印其中,却又奇异地不散丝毫寒意。剑柄与剑锷的纹路,古老而神秘,宛如凝固的星河轨迹。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毫无预兆地席卷了她。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指,轻轻触碰那冰冷的剑柄。
嗡——!
一声清越悠长的剑鸣骤然在她脑海深处炸响!仿佛沉睡了万古的冰河骤然解冻奔流,无数破碎的画面、遥远的声音、刻骨铭心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意识中无形的堤坝!
她看见漫天飞雪,寒风如刀。一个浑身浴血、气息奄奄的女子被一个黑袍银甲的身影紧紧抱在怀中,那身影在深可没膝的积雪中艰难跋涉,走向一座矗立在风雪尽头、散发着苍茫古意的巍峨殿宇。往生殿沉重的大门在他们身后缓缓闭合,隔绝了漫天风雪。
“云深……下辈子……换我来寻你……”怀中女子气若游丝,唇边却带着一丝满足的笑意。
“好。”抱着她的男人声音沙哑哽咽,滚烫的泪落在她冰冷的额头上,“黄泉碧落,我等你。”
画面碎裂,血色骤然弥漫。猩红的天空,龟裂的大地,翻涌着毁灭气息的混沌巨眼。还是那个黑袍银甲的身影,他面前,一个白衣女子决然地将一柄冰蓝长剑刺入自己的心口!璀璨的冰晶喷薄而出……女子化为光点消散……男人撕心裂肺的嘶吼……最后,是他燃烧生命、与剑合一冲向混沌之眼的决绝背影,以及那贯穿天地的光芒……
无数画面碎片疯狂涌入,最终定格在一片冰蓝光芒消散后的死寂大地上。天空残留着流星划过的轨迹,一柄剑坠落,深深插入一片开满雪梅的山谷之中。日升月落,寒来暑往,花开花谢,那柄剑始终静静矗立在梅树下,任凭风吹雨打,霜雪覆盖,默默等待着……
“云深,你看这雪梅开得多好,像不像那年往生殿外的雪?”
“曼殊,等此间事了,我们就归隐此处,再不问世事,可好?”
男子低沉而温柔的声音,女子清越带笑的回应……这些声音如此清晰,如此鲜活,如同昨日耳语,在她灵魂深处激荡起滔天巨浪。
素衣女子浑身剧震,如遭雷击。她猛地捂住心口,那里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仿佛那冰冷的剑锋再次贯穿而过。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滴落在冰冷的剑身之上,瞬间凝结成晶莹的冰珠。
她紧紧握住剑柄,仿佛握住了失散万古的灵魂碎片。那冰冷的触感此刻却带来一种奇异而深沉的慰藉,如同漂泊的孤舟终于寻到了归港。她抬起头,泪水迷蒙的视线穿过眼前繁密如雪的梅花,望向那劫后澄澈如洗的碧空。
一个名字,带着三百年岁月沉淀的尘埃与滚烫的思念,终于冲破遗忘的樊笼,清晰地浮现在她的唇边。
“原来……”她喃喃低语,声音带着穿越轮回的沙哑与恍然,指尖温柔地拂过剑身上那流转不息、仿佛凝结着亘古誓言的冰蓝光芒,如同抚摸爱人沉睡的脸庞。
“我已经找了你三百年。”
山谷寂静,唯有风吹过梅林,卷起千堆雪浪,发出簌簌的低语,仿佛在回应这穿越了生死、轮回与漫长时光的无声誓言。九寰烬雪剑在她手中发出低沉的嗡鸣,剑身上的冰蓝光华如水波般温柔流转,映亮了她眼中重新燃起的、跨越三百年风霜也未曾熄灭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