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母女两人回过神,顾云臻早已像阵风似的卷出了门。
乔绫后脚追上去时,刚到院门口,那抹身影已没入竹林深处,连衣角都没捞着。
她扶着门框,望着满眼苍翠的竹浪,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发颤:“阿臻,回来......万不可莽撞行事!”
话音未落,陈念便红着眼圈跑过来,手里的竹篮晃得厉害,里头的桂花糕混着泥土碎枝,瞧着格外狼狈。
“乔姐姐,云臻哥哥又发的什么疯!“
她又气又委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跟着阿娘学了半晌才做好的桂花糕,特意给他送来,他倒好,像是有什么火烧眉毛的急事,抬手就给掀撒了!下次......下次我再也不给她做了!”
乔绫看着竹篮里狼藉的糕点,轻轻揽过抽噎的陈念,声音柔得像溪水:
“好阿念,是你云臻哥哥不对,今日心里头堵得慌,冲撞了你。姐姐替他给你赔罪,回头定罚他去帮你家割麦子,割不完不准他吃饭好不好?”
陈念挣开她的怀抱,小嘴撅得能挂住油瓶儿:“乔姐姐,这些年你替他道的歉,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了!可他呢?对我从来冷冰冰的,就知道惹我生气!”
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带着点少女的憧憬,
“自从上次阿兄那事之后,他更是不肯踏我家门槛了。他要是能像阿兄待你那样,对我多迁就些就好了。”
提到陈愿,乔绫指尖微微发紧,脸上泛起几分不自在。
这些年,陈愿为她们跑进跑出,城里城外不知跑了多少趟。家里收了新麦、摘了鲜菜,总会先送来一份;打了好野味,也定要喊她们去同吃。想起这些,她心里头又暖又沉,满是感激,也藏着几分说不清的愧疚。
娘亲总说,陈愿这般付出,心里定然是有念想的。
确实,一年前那场丰收宴上的事,让她至今想起来仍像块石头压在心头。
陈家二老催婚催得紧,在丰收宴上陈愿喝得半醉,被问得不耐烦时,竟红着脸说这辈子只想娶她为妻。
满座哗然时,唯有顾云臻醒得透彻,当时便冷下脸,拽着她就出了门,还撂下话,说往后再不上陈家的门。
自那以后,陈愿便再没单独见过她,却总让陈念送来些东西。就连进城采买的事,也被顾云臻一手揽了去
“乔姐姐,你是真的不喜欢我阿兄吗?“陈念仰着红扑扑的脸蛋,眼神格外认真,
“我阿兄是木讷了点,可他人老实、手脚勤快,你要是做了我嫂嫂,他保管把你护得好好的,半点苦都不让你吃!“
乔绫笑着摇头,伸手替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指尖触到她温热的脸颊:
“阿念,你阿兄的确是极好的人,只是姐姐一直把他当亲兄长看,别无他想。”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而且姐姐还有好多事没做完......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嫁人了。”
“那好吧,我回头转告爹娘让他们给阿兄另找个嫂嫂。”陈念虽觉惋惜,却也懂事地点点头,转瞬间又瞪大眼睛,好奇地凑过来,
“对了乔姐姐,你让云臻哥哥进城买什么呀?他刚才跑得飞快,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他竟然会飞,飞起来可好看了!”
乔绫心里猛地一跳,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绳索,急忙追问:“阿念,你是说,他往城里的方向去了?”
陈念重重点头。乔绫当下便要往外冲,刚跑出两步,就被乔夫人唤住。
原来乔夫人不放心她独自出门,执意让她留在家里等候。
陈念也陪着她们一起用了晚膳,说什么也要等顾云臻回来再走。
可直到夜色渐浓,弦月挂上竹梢,院门口始终空荡荡的,连个影子都没有。
寂静的院子忽然一阵敲门声,乔绫和陈念同时惊喜地站起身,快步迎了上去。
但门一打开,看到的却是陈愿的脸。乔绫心里像被冷水浇过,又莫名有些慌乱,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陈愿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即有些局促地挠挠额头,解释道:“乔姑娘,好久不见......阿念迟迟不回家,爹娘担心,让我来看看。时辰不早了,我就不打扰了,这就带她回去。”
说罢便伸手去拉陈念,谁知陈念一把挣开,梗着脖子道:“阿兄,云臻哥哥还没回来,我要等他!“
陈愿像是早习惯了妹妹的倔脾气,也不多说,直接将她扛到肩上,对着乔绫拱了拱手,道了谢,转身便消失在夜色里。
接下来的三天,顾云臻依旧杳无音讯。陈念每天清晨都会悄悄过来打探消息,每次都是垂着头,失望地离开。
这种漫长而无能为力的等待中,乔绫再也坚持不下去。
趁着乔夫人外出采菌子的功夫,她悄悄锁了院门,踏上了进城的路。
想起上次在城门口的情形,她至今心有余悸,可一想到顾云臻可能遭遇的不测,那份恐惧便被压了下去——她必须亲自去城里打探一番。
好在城门口只站着两个守门的兵卒,再没人盘查什么“顾姓人”。
她揣着忐忑的心,小心翼翼地进了城,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愣住。不过三年光景,城里竟变得面目全非。
道两旁的商铺关了大半,路上的行人也只有从前的一半多。无论商贩还是百姓,脸上都蒙着一层化不开的死气,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连走路都透着蔫蔫的疲惫。
与之截然相反的,是马车上那些达官显贵,一个个面色红润,春风满面。
更有一群锦衣公子,骑着高头大马在街上纵行,随手往人群里撒着铜板银钱。百姓们像是疯了般扑上去争抢,你推我搡,不时有人被踩得头破血流。
马背上的公子哥们却看着这场混乱,相视而笑,眼神里的轻蔑,仿佛在看一群争抢骨头的野狗。
乔绫站在街边,正被眼前的乱象惊得发怔,一块碎银子“当啷“一声滚到她的绣花鞋边。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拾起来,头顶忽然传来一道轻佻的男声:
“姑娘,跟我走,这些都给你!“
她警觉地抬头,只见高头大马上坐着个面容俊俏的男子,正饶有兴致地盯着她。他伸过来的手里,躺着几枚金元宝,在夕阳下闪着刺眼的光。
那男子束着鎏金的发冠,脸庞棱骨分明,眉眼深邃,一身锦袍玉带一看便价值连城,连靴上的金丝蟒纹都在余晖里烨烨生辉,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落日的金光落在乔绫白皙的脸上,几缕发黄的发丝被晚风拂过小巧的鼻头。她微微扬着侧脸,眼神里满是警惕与打量,夕阳将她柔和的轮廓描上一层金边,那剪影美得让人心头一颤。
就在这时,人群里忽然炸开一阵骚动。
“快来看啊,刑台那边又要砍头了!”
“这三年来,哪天不杀人?汝京城的血,都快流成河了......”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
“要命?这商税苛得快把人逼死了,附加税一年比一年重,生意做不成,饭都吃不上,活着跟死了有什么两样?要杀要剐,随他们去!”
“听说这次被砍头的人被杨大将军派人追杀了三年,想来也是一个忠义之士,咱们也过去为他送送行吧!”
“……”
百姓们嘴上说着习以为常,脚步却不约而同地往同一个方向涌去。原本空荡的街道瞬间拥挤起来。
听他们议论纷纷,乔绫心头一紧,迅速捡起脚边的碎银子,也跟着扎进人群。
她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她怕,怕那个被推上刑台的人,会是消失了三天的顾云臻!
她把为家人和城哥哥复仇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若他出了什么事,她这一生便再没了活着的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