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整整三天。
俞婉清撑着伞走进校门时，鞋尖已经被积水浸湿。教学楼前的台阶上，程越正和张鹏几个人蹲在屋檐下抽烟，白色烟雾混着呼出的白气，在潮湿的空气中氤氲开来。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高领毛衣，衬得下颌线条愈发锋利，右眉上的疤痕在阴沉天色下显得格外明显。
看见俞婉清走近，张鹏用手肘捅了捅程越，几个人发出一阵意味不明的笑声。程越没笑，只是抬眼望过来，黑沉沉的眼睛里映着铅灰色的天空。他指尖的香烟已经燃到尽头，烫到手指才猛地甩掉。
“早啊，班长。“张鹏笑嘻嘻地打招呼，“这么大雨还来这么早？“
俞婉清点点头，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程越。他左手腕上依然戴着那个黑色护腕，今天换到了右手。察觉到她的视线，程越故意抬起右手捋了捋湿漉漉的刘海，护腕下滑了一寸，露出边缘处狰狞的青紫。
“看什么看？“他语气不善，却没什么底气。
俞婉清没回答，径直走进教学楼。走廊里充斥着雨天特有的霉味和学生们带来的水汽。她放下伞，在储物柜前遇见了林妍。
“哟，今天没跟你的'特别同桌'一起来啊？“林妍靠在旁边的柜子上，指甲上新涂的红色指甲油在昏暗走廊里像几滴血，“听说他昨天又把三班的人打了，就为了一支烟。“
俞婉清动作顿了一下：“我不清楚。“
“装什么装？“林妍凑近，香水味混着口香糖的薄荷味扑面而来，“全校都看见你俩在图书馆约会了。“
“我们只是碰巧——“
“程越这种人，“林妍打断她，声音突然压低，“骨子里就和他爸一样，暴力基因是会遗传的，懂吗？“她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俞婉清的肩膀，“小心哪天他的拳头落在你身上。“
俞婉清攥紧了书包带，指节发白。她想反驳，却发现自己对程越的了解少得可怜——除了那些传闻和这一个月来零碎的观察。林妍得意地走开了，留下一串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响。
教室里还没几个人。俞婉清放下书包，从抽屉里摸出一盒创可贴和一小管药膏——这是她昨晚特意去药店买的。她犹豫了一会儿，把东西塞进了程越的抽屉深处。
同学们陆续进来，教室里渐渐热闹起来。程越是踩着上课铃进来的，头发比早上更湿了，像是又在雨里淋过。他重重地坐下，椅子发出刺耳的声响，然后习惯性地趴在了桌上。
“同学们打开课本第56页，“语文老师开始讲课，“今天我们分析《荷塘月色》的情感脉络...“
俞婉清记着笔记，余光瞥见程越的左手垂在身侧，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某种节奏。他的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指节处却有细小的伤痕，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伤的。
下课铃响，程越立刻起身要走，却被语文老师叫住：“程越，你的读后感呢？“
“没写。“程越头也不回。
“站住！“老师提高了声音，“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程越的背影僵了一下，慢慢转回来。俞婉清看见他下颚绷紧，眼睛里闪过一丝她从未见过的情绪——像是恐惧，又像是某种决绝。
“我再说一遍，你的作业呢？“
整个教室鸦雀无声。程越站在那里，右手慢慢攥紧又松开：“我说了，没写。“
“放学后留下来，写不完不准走！“
程越突然笑了，那种让人心里发毛的笑：“随便。“他转身大步离开，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
午休时，俞婉清在食堂没看见程越的身影。她端着餐盘，鬼使神差地多买了一个肉松面包。回教室的路上，她经过音乐教室，听见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钢琴声。
门虚掩着。俞婉清轻轻推开一条缝，看见程越独自坐在钢琴前，右手艰难地弹着简单的旋律，左手垂在身侧，护腕已经取下，露出触目惊心的淤青和一道结痂的伤口。琴键上沾着几点暗红，像是血迹。
她倒吸一口冷气，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程越猛地回头，看清是她后表情略微放松，但随即又绷紧了：“又来偷看？“
俞婉清走进来，关上门：“你的手...需要处理。“
“不用你管。“程越合上琴盖，起身要走。
“至少消个毒。“俞婉清拦住他，从口袋里掏出随身带的创可贴，“伤口会感染的。“
程越盯着她看了几秒，突然叹了口气，坐回琴凳：“随你便。“
俞婉清小心地拉过他的手。伤口比想象中更深，像是被玻璃划伤的，边缘处已经有些发红。她用湿纸巾轻轻擦拭，程越肌肉紧绷，但没喊疼。
“怎么弄的？“她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
“摔的。“程越移开视线。
“又是楼梯？“
“嗯。“
俞婉清没再追问，专心处理伤口。程越的手比她想象中要温暖，指腹有薄茧，大概是弹琴和打架共同留下的痕迹。贴好创可贴后，她没立刻松开，而是鬼使神差地问：“为什么故意不交作业？“
程越抽回手：“关你什么事？“
“你明明会做那些题，“俞婉清坚持道，“我看过你的草稿...“
“所以呢？“程越猛地站起来，琴凳被撞得后退发出刺耳声响，“你以为知道点什么了？我是什么可怜虫需要优等生的同情？“
“我不是——“
“省省吧，“程越冷笑，“你们这种人，眼里只有分数和规矩。我交不交作业，考不考试，跟你有半毛钱关系？“
俞婉清站在原地，感到一阵莫名的委屈：“我只是觉得...可惜。“
“可惜什么？“程越已经走到门口，闻言停下脚步。
“你的天赋。“俞婉清轻声说，“不管是数学还是音乐...都很可惜。“
程越的背影僵住了。有那么一瞬间，俞婉清以为他会转身回来，但他最终只是推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下午的课程越没有回来。放学时，俞婉清收拾书包，发现她放在程越抽屉里的药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潦草地写着：“谢谢。别多管闲事。“
字迹凌乱，像是匆忙间写的。俞婉清把纸条抚平，夹进日记本里，心里泛起一丝奇怪的暖意。
雨还在下。俞婉清站在校门口犹豫要不要冒雨跑回家，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程越不知何时出现在她旁边，手里拿着一把黑色长柄伞。
“拿着。“他把伞塞过来，目光看向别处。
俞婉清没接：“你呢？“
“我等人。“程越不耐烦地晃了晃伞，“要不要？不要我扔了。“
俞婉清接过伞，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触感温热而粗糙：“谢谢。“
程越嗯了一声，转身走回屋檐下。俞婉清撑开伞，发现这是把旧伞，伞柄处刻着一个小小的“C“，像是很久以前刻上去的。她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见程越依然站在那里，双手插兜望着雨幕，身影在灰蒙蒙的天色中显得格外孤独。
第二天是周六，俞婉清按照惯例去市图书馆自习。她选了靠窗的位置，摊开习题册，却总忍不住想起程越手上的伤和琴键上的血迹。窗外雨停了，但天色依然阴沉，玻璃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
“这有人吗？“
熟悉的声音让俞婉清猛地抬头。程越站在桌前，穿着简单的黑色卫衣和牛仔裤，右手腕上的护腕换成了干净的白色。他看起来比在学校时疲惫，眼下有淡淡的青色，但头发梳得很整齐，像是特意打理过。
“没、没人。“俞婉清慌忙收起摊在旁边的参考书。
程越拉开椅子坐下，从包里掏出一本《音乐理论基础》和一本数学练习册。俞婉清偷偷瞄了一眼，发现练习册上已经写了不少题，字迹工整得不像出自他手。
他们就这样安静地学习了一上午，谁都没说话。中午时分，程越合上书，突然问道：“你吃饭了吗？“
俞婉清摇头：“准备回家吃。“
“我请你。“程越站起身，“就当...还你人情。“
图书馆附近有家小面馆，价格便宜量又足，是学生们常去的地方。程越显然是熟客，老板娘热情地招呼他：“老样子？“
“嗯。两份。“
热腾腾的牛肉面上桌，程越掰开一次性筷子递给俞婉清：“吃吧。“
面很烫，汤底浓郁，牛肉切得厚厚的。俞婉清小口喝着汤，看见程越已经狼吞虎咽地吃掉了大半碗，额头上冒出细小的汗珠。
“你经常来这儿？“她问。
程越点头：“我妈以前...常带我来。“他说得很轻，像是怕惊动了什么珍贵的记忆，“那时候这店刚开张，老板娘总会多给我加个蛋。“
俞婉清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好低头吃面。程越却突然继续道：“她是个钢琴老师，很厉害的那种。“他声音里有一丝俞婉清从未听过的柔软，“我手上的茧，有一半是她留下的。“
“另一半呢？“俞婉清脱口而出。
程越笑了笑，那笑容让他整个人都明亮起来：“打架打的呗。“
他们就这样聊了起来，起初断断续续，后来渐渐流畅。程越告诉她，他母亲在他十岁那年因病去世，第二年父亲再婚，继父是个脾气暴躁的酒鬼。他喜欢音乐，讨厌数学，但因为母亲生前希望他“有个靠谱的未来“，所以一直没放弃学业。
“你呢？“程越问，“为什么这么拼命学习？“
俞婉清搅动着碗里的面条：“我爸...对我期望很高。“
“所以你从没做过自己想做的事？“
这个问题像一把小刀，轻轻挑开了俞婉清精心维持的表象。她想说自己喜欢数学，但话到嘴边变成了：“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程越看着她，眼神出奇地温和：“你会知道的。“
回图书馆的路上，他们经过一家乐器行。程越停下脚步，橱窗里陈列着一架闪亮的黑色钢琴，价格牌上的数字让人咋舌。
“总有一天，“程越轻声说，手掌贴在玻璃上，“我会买一架比这个更好的。“
阳光终于穿透云层，照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一道明亮的轮廓。俞婉清站在他身边，突然希望这一刻能再长一点。
周日晚自习前，俞婉清早早到了教室。推开门，她惊讶地发现程越已经坐在位置上，面前摊着语文课本，正在写那篇拖欠的读后感。听见动静，他抬头看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
“你来了。“他嘟囔道。
俞婉清走到座位边，看见他桌上放着一个熟悉的药膏盒子——她用过的那个。程越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耳尖微微发红：“那个...挺好用的。“
她坐下来，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上周的语文笔记，你要看吗？“
程越接过笔记本，动作小心翼翼，像是怕碰坏了什么珍贵物品：“谢谢。“
教室里陆续进来其他同学，有人看见程越在写作业，惊讶得瞪大眼睛。程越一概不理，专注地抄着笔记，偶尔停下来思考读后感的内容。俞婉清看着他认真的侧脸，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晚自习结束，程越破天荒地交上了完成的读后感。李老师检查时一脸不可思议，甚至特意扶了扶眼镜确认署名。
走出教学楼，夜空晴朗，星星很亮。程越双手插兜走在俞婉清旁边，两人之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会太近让人误会，又不会太远显得生疏。
“周一见。“在分岔路口，程越说。
俞婉清点头：“周一见。“
她走出几步，突然听见程越在身后喊她：“喂，俞婉清！“
她转身，看见程越站在路灯下，昏黄的灯光为他镀上一层柔和的轮廓。他举起右手挥了挥，手腕上的护腕已经取下，伤口结了一层薄薄的痂。
“谢谢。“他说，声音不大但很清晰，“为了所有的事。“
俞婉清站在原地，感到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像是要冲破某种束缚。她抬起手，轻轻挥了挥，然后转身走进夜色中，嘴角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