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沉沉地压下来,醉仙楼的喧嚣如同退潮的海水,渐渐低落,只剩下残羹冷炙般的零散嬉笑和醉汉含糊的呓语。楼内奢靡的灯火也熄灭了大半,只余下几盏长明灯笼在穿堂风里幽幽晃动,将幢幢人影拉得扭曲变形。空气里弥漫着酒气、脂粉味和一种疲惫的、令人作呕的甜腻。
云弦被推搡着进了二楼尽头那间名为“凝香阁”的雅间。门在身后“砰”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声响,只剩下屋内浓得化不开的酒气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
赵公子早已烂醉如泥,像一滩烂泥般瘫在铺着锦缎的软榻上,嘴里兀自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小……小瞎子……过来……给爷……倒酒……”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只是徒劳地扭动了一下肥胖的身躯,鼾声随即响起。
雅间很大,布置极尽奢靡。云弦僵立在门边,背上的鞭伤火辣辣地疼,额角的血迹已经干涸凝固。她微微侧着头,青布带子下的脸朝向软榻的方向,似乎在仔细倾听。确定赵公子彻底醉死过去后,她紧绷的身体才几不可察地松懈了一丝。
她没有走向软榻,也没有去碰桌上的酒壶。而是极其缓慢地、无声地移动脚步,像一只谨慎的猫。她的指尖极其轻微地拂过铺着厚绒地毯的地面,掠过冰冷坚硬的紫檀木桌腿,触碰到光滑的瓷瓶……每一步都踏得异常平稳,仿佛脚下不是陌生的奢华之地,而是早已烂熟于心的路径。
终于,她停在雅间靠里的位置。那里有一扇巨大的雕花木窗,此刻紧闭着,厚厚的丝绒窗帘垂落下来。云弦伸出手,指尖准确地触碰到冰凉的窗棂。她没有推开窗,只是将耳朵极其贴近窗缝。
窗外,是醉仙楼的后院。白日里堆满杂物、飘着潲水馊臭味的角落。此刻,万籁俱寂。只有风掠过屋角瓦片的呜咽,和远处打更人模糊的梆子声。
云弦屏住了呼吸。青布带子下的眉头,极其细微地蹙了起来。她似乎在捕捉着什么,一种游离于寻常声响之外的、极其微弱的存在。
时间一点点流逝。就在云弦几乎要放弃时,一声极轻极轻的、如同夜猫踩过枯叶的“咯吱”声,极其突兀地钻入了她的耳朵。
不是猫。那声音极有规律,间隔稳定,带着一种刻意的谨慎,从下方某个特定的位置传来——是后院堆放柴薪的那个角落!
云弦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骤然拉开的弓。她猛地直起身,指尖离开窗棂,无声地后退一步,将自己更深地隐入房间的阴影里。黑暗对她而言,反而是最安全的屏障。她侧耳倾听,那细微的声响持续了片刻,便消失了。接着,是另一种声音——极轻微的、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伴随着一个压抑的、短促的吸气声,似乎有人被什么东西惊到了。
再然后,一切重归死寂。仿佛刚才那点异响,只是她过度紧张下的错觉。
云弦依旧一动不动地站着,像一尊冰冷的石像。过了许久,久到窗缝里透进的寒意几乎要将她冻僵,她才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摸索着,无声无息地退回到门边。她没有再看软榻上鼾声如雷的赵公子一眼,只是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地滑坐到地上,将脸埋进了屈起的膝盖里。
单薄的身体在黑暗中微微颤抖着,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别的什么。背上鞭痕的刺痛,额角的钝痛,此刻都变得遥远模糊。唯有刚才窗外那两声细微的异响,如同淬了毒的针,反复刺扎着她的神经。
她摸索着,从怀中掏出一块小小的、温润的玉牌。指尖细细地抚过上面繁复的、常人难以辨识的刻痕。玉质冰凉,却仿佛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意,穿透皮肤,渗入骨髓。她紧紧攥着它,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娘亲……她无声地翕动嘴唇。黑暗中,无人看见她青布带子下,那紧闭的眼睑是如何剧烈地颤抖着,如同蝶翼濒死时的挣扎。无声的悲恸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