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飞快。
南溪城的石板路蒸腾着热气,蝉鸣撕扯着空气。
“浪味香”总店的后厨,灶火舔着锅底,白卤汁在深锅里翻滚,咕嘟咕嘟冒着泡,升腾的白汽混着姜片、花椒的辛香,扑在余昭汗湿的脸上。
“老王!鸭胗!六十息!多一秒就老了!”余昭的声音穿透水汽,清亮得像冰锥敲瓦片。
老王师傅的长筷稳准狠,粉嫩的鸭胗刚断生就被捞起,“哗啦”一声,全数倾进旁边盛满井水的粗陶大盆。刚从院里深井打上来的水,冰凉刺骨,瞬间裹住滚烫的鸭胗,水面“滋啦”腾起一片白雾。
“柱子!藕带寸段!指甲盖大小!”
“月儿!酸辣汁!薄荷叶剁碎了撒!”
余昭的指令一声接一声,后厨里锅勺刀案的交响更盛。
前堂的景象更是壮观。蒲扇摇得呼呼作响,带起的微风中尽是汗气与热卤交融的味道。食客们或站或坐,挤得密不透风,脖子一个个伸长了像极了暑天争水的鹅,目光灼灼地盯着后厨那道挂着“井拔凉”招牌的门帘。催促声此起彼伏:
“掌柜的!两份‘井拔凉’!鸭胗藕带多放!”
“我的大满贯!鸡爪浇双汁!”
余昭指挥着后厨,放凉的卤味捞起装碗,手腕一抖,红亮喷香的酸辣汁兜头浇下蒜末姜蓉野山椒碎被热油泼得焦香,米醋薄盐酱油一激,最后狠狠撒上一大把翠绿细碎的鲜薄荷叶!酸、辣、鲜、香,混着薄荷那股子直冲天灵盖的清凉气。
“三号桌大满贯!浇双汁!”余昭扬声。
食客接过,迫不及待地嗦一口冰脆弹牙的鸭胗,酸辣汁混着薄荷的清凉在嘴里炸开,激得他“嘶哈”一声,随即满足地眯起眼:“痛快!这鬼天气,就靠这一口吊命!”
看着总店热火朝天的景象暂时稳固,余昭一颗心便飞向了另三家分店。她顶着毒日头,脚步匆匆穿过半个南溪城,汗湿的布鞋底烫得发软。
城西分店“书院雅味”的招牌下,店里坐满了青衫学子。人手一个小巧的粗瓷碟,盛着酱色的菱形豆干或玲珑的酱卤小蹄髈,配着一小碗清卤笋尖汤。墙上挂着新写的木牌:“腹有诗书气自华,佐以卤味更添香”。
大树的见她来了,忙递上一碗他们自制的紫苏饮。
余昭灌了一大口,凉意压下喉头的燥火。“‘哥,墨香豆干’和‘状元蹄’卖得怎么样?”
“卖得可快!”大树笑道,“豆干筋道,蹄髈酥烂不腻,都说吃了能金榜题名!笋尖汤清鲜,最受欢迎!”
余昭点头,嘴角微起,吩咐完大树,脚步不停转身又扎进热浪里,去了城南街口。
“浪味香”分店门口,赤膊的汉子们捧着海碗,埋头苦干。大块红亮的卤牛腩堆在碗里,油亮的卤汁浇透冒尖的糙米饭。
“姐!”小树顶着汗涔涔的脸冲过来,“‘大力牛杂桶’空了!师傅们都忙昏了!”
余昭扫一眼吃得呼噜作响的汉子们,嗓子被热气呛得发干:“明日再增加些人手,找人去肉铺再扛半扇前腿!米饭要管够!货栈兄弟干的都是力气活,万不可...”
小树咧嘴:“放心!亏不了兄弟们!”
城北新开的集市黄昏时最是热闹,主妇、小贩、归家的行人交织穿梭新开的集市人流如织。柜台前,几位挎着菜篮的大娘围着看。
“东家!”柱子端出个粗瓷浅盘,四格分明:油亮鸭翅中、翠绿卤豇豆、金黄卤南瓜、雪白卤藕片,配一小碟香麻蘸汁。
“这拼盘好!每样都尝点!”大娘赞道,“掌柜的,来一份!”
柱子麻利打包。余昭尝块南瓜,软糯香甜:“素卤火候拿捏得好!柱子干得不错!”
柱子挠头笑:“东家教得好!都是按照东家要求来的。”
天渐渐黑了下来,余昭拖着灌了铅的腿回到香粉巷总店。后院灶火已熄,井台散着幽幽凉气。柳青源坐在石凳上,灯笼的光晕染着他清俊的侧脸,指尖在算盘珠子上跳跃。
“柳相公,”余昭哑着嗓子,打水洗脸,“三家店账汇总上来没?”
柳青源闻声,手中的算珠并未停下,又清脆地拨了两下,这才轻轻停驻。他抬起头,目光沉静温和,声音平稳得像这井中的水:“城西分店,‘墨香豆干’午时未过即售罄,连带‘状元蹄’也去了大半;城南分店,‘大力牛杂桶’午市即告空仓,米饭耗量陡增两成有余;城北新推的‘四喜拼盘’,口碑颇佳,晚市亦走了六成半。”
他顿了顿,翻动手边摊开的厚厚的账册,指尖划过一行行墨迹清晰的数字,“城南肉耗需照例额外核计一成半,牛腩与前腿肉价差需补入;城北那特制的分格盘虽精巧,但比寻常陶盘易损,今日初用,损耗盘三个,成本核算里亦不可遗漏,需计入。”
余昭甩甩脸上水珠,水珠溅到柳青源摊开的账册上:“肉耗不怕!力气吃进肚里值!损耗算我的!”
她走到他身边,灯笼的光勾勒着他低垂的眼睫。柳青源推过一小碟用井水浸泡的冰凉甘草蜜渍梅子:“昭,辛苦了,润润嗓子吧。”
余昭眼睛一亮,拈起一颗丢进嘴里。酸意激得她“嘶”一声,眉头皱起,随即甘甜化开,眉眼舒展:“唔!好吃!”她指尖又拈起一颗,自然而然地递到他唇边,“柳相公,你也吃!”
柳青源微怔。昏黄光线下,她沾着糖霜的指尖近在咫尺。他迟疑一瞬,微微低头,温热的唇擦过她的指尖,含入那颗梅子。酸意在口中弥漫。
“嗯…”他垂眸,喉结微动,“甜。”
夜风拂过,井台凉意幽幽。余昭指尖残留着一点温热,心头莫名一跳。她别开眼,望向远处灯火初上的街市。月光清泠,静静洒在沉寂的灶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