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深在剧痛中醒来,第一眼看到守护在侧的简安,却只冷冷吐出质问:
“这次……又想卖给林家什么消息?”
他臂弯下的金属开关是最后的保命符,也是悬在我们头顶的双刃剑。
而我掌心的荆棘烙印在发烫——林微月在笑,她知道这把刀终于要扎进谁的心口。
厚重的安全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核心医疗区的冰冷蓝光和机器低鸣。医务室狭小许多,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发苦,灯光也昏暗不少,只有角落里的监测仪器发出幽幽的绿光。
沈墨深被安置在唯一的窄床上。维生舱的液体已经排干,他脸色依旧纸一样灰败,但至少胸膛有了微弱的起伏。方启明动作麻利地给他重新连上最基本的生命体征探头,冰冷的金属贴片衬得他露出的手腕骨嶙峋得吓人。针头刺入淡青色血管,新的透明液体缓缓推入。方启明拔下空针管,没有看简安。
“情况暂时稳住。抑制剂换了配方,低反应型。两小时一次,药在这里,”一个穿着无菌服、全程沉默的助手把一小盒密封药剂和注射器放在床头柜上,声音平板,“注意并发症。”她说完就跟着方启明快步离开了,门锁落下的轻响在寂静中异常清晰。
狭小的空间瞬间只剩下仪器的滴答声和沈墨深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
简安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后背的衣料被之前的冷汗粘住。她从墙角拖过一张硬塑椅子,放到床尾最远的位置。坐下时,全身的骨头都在叫嚣酸痛。她摊开右手,掌心那片暗红的荆棘玄月烙印依旧清晰,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摁在皮肉里,此刻那灼痛丝丝缕缕地重新爬上神经。她猛地攥紧拳头,指甲狠狠掐进烙印周围的皮肤,用更尖锐的痛强行盖过那份烧灼感,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时间在滴答声中变得粘稠、滞重。简安强迫自己盯着角落地板上一块不起眼的污渍,不敢去看床上的人。每一次那仪器发出规律的“滴”声,都像一根针扎在绷紧的神经上,提醒着对方生命岌岌可危的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漫长得像一个世纪,一个极其微弱的、干涩的吸气声传入耳中。
声音很轻,但在死寂的房间里,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
简安身体瞬间僵硬,霍然抬眼。
病床上的人依旧闭着眼,但浓密的睫毛在青灰的眼睑下剧烈颤动了几下,眉头痛苦地拧成一个死结,深嵌的纹路仿佛刻在石头上。几不可闻的呻吟从他的喉咙深处挤出来,像是破旧风箱最后的挣扎。细密的冷汗重新在他额头和鬓角渗出。
简安下意识地倾身,差点从椅子上站起来,手伸到一半又猛地顿住,死死按在座椅边缘。
昏暗中,他的睫毛挣扎了几下,终于费力地掀开了一道缝隙。那里面空茫一片,只有浓重的痛苦和茫然,没有焦点。汗水顺着苍白的鬓角滑落,没入同样惨白的枕巾。
那涣散的目光缓缓移动,掠过冰冷金属的仪器外壳,掠过模糊的天花板角落,像是迷失的船在寻找不知名的灯塔。最后,极其艰难地、万分缓慢地,终于落到了她身上。
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在昏暗的光线下,他们四目相对。
沈墨深的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像是突然从混沌的噩梦中被强行拖回现实。简安清晰地看到他眼中那层厚重的迷茫如同潮水般猛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骤然的清醒,而在这清醒之下,瞬间燃起冰冷锋利的审视、惊疑,以及……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饱含剧痛之下的深切质疑。那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带着洞穿一切伪装后的赤裸寒意。
床边的仪器突然发出“嘀嘀嘀”的短促蜂鸣——他的心跳和血压在急剧攀升!
沈墨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动作似乎耗尽了刚刚积攒起的所有力气,喉间逸出一串破碎的呛咳,嘴角再次溢出一点点粘稠的血丝。他死死盯着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渗血的齿缝里拼命撕咬出来,带着滚烫的憎恶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这次……”他艰难地喘着气,肺部发出“嘶嘶”的杂音,眼神却锐利得惊人,“……又想……卖给他们什么消息?”
那一瞬间,这狭小压抑的空间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信任?本就不曾存在的东西。希望?更是荒诞不经。有的只是针锋相对、不死不休的博弈。
一股冰冷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喉头被硬块死死堵住。简安猛地攥紧了膝盖上的布料,指甲几乎要刺穿布料戳到皮肉里。胸膛里翻涌的情绪激烈到让她眼前发黑——是愤恨?是苦涩?还是被误解被践踏后的痛楚?无数种激烈的情感搅拌在一起,最后轰然塌陷,归于一片寸草不生的灰烬荒地。她迎着他锥子般的目光,下巴绷得死紧,声音很轻,却很冷,沉得像投入深海的石块:
“周辰在等你,好向他摇尾乞怜呢?等你死了,他分完林家的骨头,还能有你的汤喝?”她嘴角扯出一个极冷的弧度,比刀刃更寒,“你放心,能亲手把你账本清干净之前,我还舍不得让林家那群豺狗啃你的骨头。”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他那只无力垂在身侧、刚刚被注射过的右臂——臂弯内侧,那块小小的异常肌肉鼓胀,即便隔着薄薄的病号服袖子,轮廓依然清晰可辨。那里面深嵌着救他的秘密,也藏着能引爆一切的隐患。
那个金属开关,是活命的契机,也是悬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沈墨深的瞳孔骤然收缩,那眼神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暴戾混着剧痛猛地炸开。他的身体因为这句话和那个眼神里的暗示剧烈地抽搐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比鬼还惨白,死死咬住牙关才没再呕出血来。“咳咳……你……找死!”挣扎着试图抬起的右手徒劳地抽搐了一下,终究无力地垂落,只有眼中燃烧着毁灭般的怒焰。
“省点力气喘气吧,”简安站起身,声音恢复了那种淬了冰的平静,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现在捏死你,比捏死蚂蚁还容易。”
她不再看他,拖着僵硬疲惫的身体走向门外。刚才那短暂而激烈的交锋抽空了她仅剩的气力。就在她的手触碰到冰冷的门把手那一刻——
一阵极其突兀的锐痛如同烧红的钢针刺穿了她攥紧的右手掌心!那片沉寂片刻的荆棘玄月烙印猛地爆发出惊人的灼热!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滚烫!
简安猝不及防,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极其压抑的“呃!”,整个人如同过电般狠狠一颤,眼前阵阵发黑,不受控制地背靠着冰冷的金属门板滑了下去。
“哼…”一声若有似无的轻笑,带着残忍的愉悦,如同贴着耳朵刮过的毒蛇信子,虚无缥缈地在她的意识深处响起。林微月!是她!这烙印根本就是她埋下的陷阱和信号源!
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她知道这把淬毒的刀,会以何种方式、在何时刺向谁的心脏!她在看着!
简安蜷缩在门后的阴影里,冷汗霎时浸透了后背。她用左手紧紧攥住那如烙铁般滚烫刺痛的右手手腕,指甲深深掐入皮肉,试图压制那几乎要将灵魂都烧穿的灼痛。她死死咬住嘴唇,将痛呼死死堵在喉咙深处,血腥味弥漫开来,只有压抑不住的、从齿缝间泄露的粗重喘息证明着此刻炼狱般的折磨。
床上的沈墨深似乎被这异常的动静吸引,或者说,他根本从未将怀疑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开。那双灰暗的眼眸隔着房间昏沉的光线,牢牢锁住她蜷缩颤抖的背影。
那掌心的烙印像烙红的铁,紧紧贴在皮肤上,每一次心跳都引来一阵火烧火燎的剧痛。简安咬紧牙关,齿缝间逸出破碎的嘶气,身体不住地痉挛。她挣扎着,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向床头柜,唯一的目标是那两小时一次的救命药剂。
冰冷的柜角撞得她小臂生疼。她颤抖着手,摸索着打开那个医疗盒。里面的针剂和一次性注射器冰冷坚硬。她用左手笨拙地撕开注射器的包装袋,铝箔摩擦的声音尖锐刺耳。右手掌心如同被沸油反复浇淋,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牵动整个手臂,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那枚小小的玻璃药瓶在她控制不住痉挛的手指间滑溜溜的,像一条滑不留手的鱼。啪嗒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药瓶摔在柜面上,滚落一圈。她呼吸一窒,左手猛地扣住它,指节用力到泛白。右手却无法抑制地颤抖着,针筒几乎拿不稳。汗水模糊了视线,她粗暴地用袖口擦去。
消毒棉签在哪里?她慌乱地翻找医疗盒,动作因为剧痛和焦躁显得粗暴凌乱。
终于找到棉签,撕开,蘸上消毒液。那冰冷刺激的酒精味钻入鼻腔。她侧过头,视线撞上病床上那双眼睛——沈墨深沉默地看着她的狼狈,灰色的眼眸像一口幽深的枯井,无声无息,辨不出情绪。
简安的心猛地一沉,怒火和巨大的屈辱瞬间盖过了肉体的痛苦。她猛地扭回头,不再去看他。右手的颤抖奇迹般地被她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制下去——只是压制,而非停止,那份抖动如同挣扎的电流蛰伏在肌肉深处。
消毒的动作变得粗鲁而迅猛。她一把掀开沈墨深右臂的袖子,露出那苍白皮肤下隐隐异常的鼓胀区域。冰凉的酒精粗暴地在周围皮肤上抹开一大片,带起一层鸡皮疙瘩。
针尖对准暴露的静脉。
她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带着一种近乎同归于尽的狠绝,狠狠刺下!
针尖刺破血管的瞬间,沈墨深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额角青筋又隐隐跳动。那双灰眸中的情绪剧烈地翻涌了一瞬,最终沉入更深的漩涡,只是死死盯着她那只按在他臂弯的手——覆盖在他那个金属开关的“盖子”上。
简安面无表情地缓缓推注药物。冰冷的液体流入他的血管。他的呼吸在起初的急促后,慢慢被药物作用强行拉长、压平,如同被无形的手扼住了脖子,变成一种更缓慢、更深、更令人窒息的频率,脸上的痛苦之色在药效下只消退了些许。
整个注射过程在死寂中进行,只有液面下降的细微响动,和两人粗重、压抑、却又截然不同的喘息声在昏暗里交织。
拔出针头。简安利落地用棉签按住针孔。整个过程,她自始至终再未看他一眼。
做完这一切,如同打了一场残酷的战役,她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灼痛和疲惫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她连走回角落椅子的力气都没有,身体软软地滑落在地。冰冷坚硬的地板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寒意。
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她将头埋在膝盖间,右手掌心依旧被左手死死掐着,像一个永无止尽的刑具。灼痛,疲惫,还有胸腔里那片巨大的、无声碎裂的荒凉,混杂在一起,啃噬着她摇摇欲坠的神志。
四周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仪器规律得近乎冷酷的“嘀、嘀”声,和他越来越沉重、缓慢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片昏沉的死寂中,一个极其微弱、异常沙哑、仿佛被粗糙的砂纸磨过的声音,微弱地响起,像漂浮在浓雾中的一缕游丝:
“有时候……活着比死……糟得多。”声音飘忽,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无尽的空洞。每个字都似乎耗尽了说话者的全部生命。
疲惫中的简安猛地一震,埋在膝间的头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抬起。呼吸却不由自主地屏住了。
房间里再次沉入死寂,只有仪器还在不知疲倦地宣告时间的流逝。
又过了仿佛漫长的几个呼吸的时间,那个虚弱的声音再次响起,更轻,更飘忽,几乎要融化在背景的电子音里:
“为什么……不走?”
这一次,简安的身体绷紧了。浓密的睫毛颤抖着,眼睑下的皮肤能感受到血管的搏动。
为什么?
这个问题同样盘踞在她心头。为了报复?为了讨债?还是为了心底某个被她唾弃了千万遍、却又在每一次危急关头跳出来搅乱一切的荒谬念头?
沉默如同浓稠的墨汁,在狭小的房间里弥漫、沉甸。沈墨深似乎也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再也没有任何声音发出。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
掌心烙印的灼痛一阵一阵,伴随着药物的副作用和透支的体力,意识开始像断线的风筝般飘摇。简安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彻底昏睡过去的。
黑暗。
无边无际的黑暗,冰冷,沉重。
不知沉睡了多久,或许只是几分钟,身体里某个紧绷的弦猛地一颤。
简安在极度疲惫的混沌中骤然惊醒,心脏狂跳。那种感觉,像是骤然从令人窒息的深水底下被拖拽出来。她猛地睁开眼,黑暗依旧如浓墨般填满了整个空间。
停电了?还是设备出了致命故障?
绝对的死寂。连那冷酷规律的仪器“滴滴”声也消失了!
心脏瞬间沉到谷底。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攥住了喉咙。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地板上挣扎着爬起来,黑暗中能听到自己粗重、慌乱的喘息和衣物摩擦的声音。
他怎么样了?那个金属开关呢?维生设备还能手动吗?
慌乱中,黑暗中似乎撞到了旁边的椅子,发出哐当一声刺耳的噪音。她不顾一切地摸索着向前——目标是那张病床的方向。
“沈墨深?”她嘶声喊出,声音破碎干涩,恐惧让她破了音,“说话!回答我!”黑暗放大了所有不安,冰冷的绝望感海啸般涌来。
她凭着记忆中的方向和距离扑到床边,双手胡乱地在冰冷的床沿和被褥上摸索。
什么都没有!床铺一片冰冷的平整和空荡?
难道他……
巨大的恐慌让她全身血液瞬间冻结,几乎要尖叫出来。
就在她身体因绝望而僵硬颤抖的瞬间,左手在床沿胡乱地一扫——
指尖!
她的指尖碰到了一个冰冷的东西!
那绝对不是床板!是有温度、带着骨节的……人类的手指!
这一碰极其轻微,但黑暗中,她清晰地感觉到那根冰冷的手指……极其轻微、却异常急促地颤抖了一下!
如同微弱却顽强的电流瞬间导入四肢百骸。
他没有消失!
简安的心脏因这突然的发现而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立刻稳住呼吸,颤抖的手指不再犹豫,顺着那冰冷手指的轮廓向上摸索——掌心,手腕……无比的小心翼翼,像触碰易碎的瓷器,生怕这黑暗中唯一的生息会突然消失。
掌下的皮肤冷得如同寒冰,带着病人特有的干燥和脆弱感。脉搏极其微弱,像细弦即将绷断前最后的微颤,每一次轻微的搏动都牵动着简安的神经。
她的右手也摸索着向上,盖在他冰冷的左手上,试图用自己的温度去暖热那死寂的寒意。两只手终于一同触及到他搭放在自己腹部的右臂上方。在黑暗中,无声地,紧紧握住那冰冷的右手臂。
掌心下,隔着薄薄的病号服布料,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右臂上那块异常鼓胀的区域——那个神秘的金属开关被他的血肉覆盖着的位置。此刻在这片无声的死亡黑暗里,这个小小的凸起变得异常真实、沉重。
时间在这片绝对的黑暗中失去了意义。只有掌心下那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般的脉搏搏动,提示着生命的挣扎。
他臂弯下的金属开关,是最后的保命符,也是悬在我们头顶的双刃剑。
而她紧紧覆盖在上面的手掌,那个灼痛不已的荆棘烙印在皮肤深处隐隐搏动——林微月在笑,她知道这把淬毒的刀,终于要扎进谁的心口。寒意从交握的手蔓延至四肢百骸,比周围的黑暗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