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眠。
林晚晚睁着眼睛,看到天花板从漆黑变成灰白,再被窗外透进来的晨光染上一层寡淡的亮色。
眼窝深陷,底下是浓重的青黑。
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只剩下一具空洞的皮囊,连动一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
顾霆渊的每一句话,都像淬了毒的钢针,扎进她的脑子里,反复搅动。
“你那个嗜赌如命的父亲。”
“你那个躺在医院里苟延残喘的母亲。”
他甚至不用亲自动手,只需要动动嘴皮,就能轻易地将她所在乎的一切,碾得粉碎。
那种生杀予夺的权力,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让她感到一种发自骨髓的战栗与恶心。
宿舍里,乔菲菲和宋伊已经起床,洗漱的声音,吹风机的嗡鸣声,还有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声,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模糊而不真切。
“晚晚,你今天脸色怎么这么差?昨晚没睡好?”
宋伊从上铺探出头来,看着面无人色躺在床上的林晚晚,皱起了眉。
林晚晚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笑,却发现脸上的肌肉完全不受控制。
“没事,做了个噩梦。”
她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她慢吞吞地爬起来,走进浴室,拧开水龙头,用冷水一遍遍地泼在脸上。
镜子里的人,面色惨白,嘴唇没有血色,一双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眼神空洞得吓人。
这副样子,比当初被顾子昂折磨了一夜之后,还要狼狈。
手机在枕头下震动了一下。
林晚晚木然地走回去,拿起来看。
是“不下国标不改名”发来的消息。
【早安,妹妹。】
后面还跟了一个傻乎乎的太阳表情。
这条再寻常不过的问候,在此刻,却像是一束微弱的光,笨拙地穿透了包裹着她的,那层密不透风的黑暗。
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一个没有顾家兄弟,没有威胁,没有绝望的世界。
一个她只要挂在别人身上,就能赢得胜利的世界。
林晚晚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很久,紧绷的神经,奇异地松懈了那么一丁点。
她伸出还在微微发颤的手指,回了一个字。
【早。】
去教室的路上,林晚晚感觉自己像个游魂。
周围是朝气蓬勃的大学生,他们讨论着昨晚的球赛,吐槽着即将到来的考试,抱怨着食堂的早餐。
这些鲜活的声音,都离她很远。
她和他们之间,隔着一道名为“顾霆渊”的深渊。
上午的课,是《导演创作》。
讲台上,头发花白的张敬教授正慷慨激昂地分析着一部经典黑白电影的镜头语言。
“大家看这个长镜头,导演用一个长达三分钟的跟拍,没有一句台词,却将主角内心的绝望与挣扎,表现得淋漓尽致!这就是镜头语言的力量!是沉默的诗歌!”
林晚晚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绝望?挣扎?
她现在,就是那个在长镜头里,被命运死死跟拍的主角。
只是她的镜头里,没有诗歌,只有赤裸裸的威胁和无路可逃的死局。
笔记本摊开在面前,一片空白。
她握着笔,指节用力到泛白,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满脑子都是顾霆渊那张戴着金丝眼镜的脸,和他那双镜片后冰冷到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
他会怎么对付她的家人?
让父亲的赌债翻上几百倍?
还是直接停掉母亲的医药费?
每一种可能,都像一把钝刀,在她心脏上反复切割。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躺平”是需要资格的。
而她,现在连躺平的资格,都快要被剥夺了。
“林晚晚。”
教授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全班同学的目光,齐刷刷地朝她射了过来。
林晚晚茫然地抬起头。
张敬教授扶了扶眼镜,看着她:“你来谈谈,如果你是这部电影的导演,在处理主角得知自己身患绝症这一幕时,你会用什么样的视听语言来表达?”
教室里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等着看这个最近话题度很高的女生的回答。
林晚晚站起来,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视听语言?
她现在脑子里只有一片嗡鸣的噪音。
她会用什么样的语言?
她会直接给那个宣判她死刑的医生一拳,然后告诉他,去你妈的绝症。
见她半天不说话,脸上又是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张敬教授的眉头皱了起来。
“怎么,这个问题很难吗?”
“还是说,你根本就没在听课?”
周围响起了几声压抑的窃笑。
林晚晚垂下眼,声音很低。
“对不起,老师,我……”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她家快要被人搞得家破人亡了,所以没心情听课?
谁信?
就在这时,下课铃声响了。
像是得到了赦免。
张敬教授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失望。
“坐下吧。”
“希望有些同学能把心思放回学习上,不要被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影响。”
林晚晚重新坐回椅子上。
下课铃声响起。
“晚晚,一起去食堂?”
宋伊收拾着课本,担忧地看着她惨白的脸。
林晚晚摇了摇头,喉咙发紧。
“你们去吧,我有点事。”
她甚至没敢看宋伊的眼睛,抓起背包,逃也似的离开了阶梯教室。
林晚晚已经大三了,毕业作品连最初的设计都没有。
还要找演员,剪辑。
林晚晚有点难受。
教学楼后面,香樟树的阴影浓重。
林晚晚躲了进去,靠着粗糙的树干。
她拿出手机,指尖颤抖着,拨通了那个刻在骨子里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
久到她以为会无人接听时,那头才传来母亲王秀兰虚弱,却又强撑着精神的声音。
“喂?晚晚啊?”
“妈。”
林晚晚喉咙干得像要冒烟,仅仅一个字,就耗尽了她所有力气。
“哎,妈在呢。是不是又受委屈了?”
“不是。”
林晚晚靠着树干,缓缓滑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就是想问问你,最近身体怎么样?还难受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随即,王秀兰故作轻松的笑声传来。
“我好着呢,你别担心!医生都说我恢复得不错!”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怎么也藏不住的喜悦。
“你爸他……他最近转运了!在牌桌上赢了好多钱,把之前欠的账全都还清了!”
轰——
“我不想听他的事。”她的声音听不出感情。
“妈,你老实告诉我,你最近是不是觉得特别难受?是不是喘不上气,身上没力气?”
王秀兰被女儿突然的冷硬噎了一下,支吾道:“有、有按时吃药……就,就是偶尔会觉得气短……”
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眼前阵阵发黑。
“我知道了。”
她哑着嗓子,一字一句地说道。
“妈,你照顾好自己,一分钱都别给他。”
挂断电话,林晚晚没有丝毫停顿,手指僵硬地拨通了母亲所在医院科室的电话。
她报上王秀兰的名字和床位号,声音紧绷到了极限,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祈求。
“你好,我想咨询一下……王秀兰,最近……有没有等到合适的肾源?”
听筒里,护士查阅资料的纸张翻动声,被无限拉长。
每一秒,都是凌迟。
终于,那个公式化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再次响起。
“抱歉,女士。”
“目前资料库里,没有和王秀兰女士匹配成功的肾源。”
“我们已经将信息上报到全国器官捐献共享网络,但这种事只能等。”
“您也知道,等待合适的配型……非常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