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澄澈如洗的周末下午,吴方毅带着林芳和吴云深出去散步,三人沿着人行道慢慢走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混合气息——是冬日残余的清冽与新芽萌动的暖意交织,无声宣告着春节的临近。行道树的枝桠尚未染绿,却在湛蓝天幕的映衬下,显出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
“今天天气真好。”云深仰起脸,让暖洋洋的阳光洒满额头。“嗯,”吴方毅应着,目光却投向马路对面,“马上过春节了。你看对面,有家家具城,走,我们过去看看。”“家具城?”云深的目光掠过川流不息的车辆。“看看这里有没有合适的电脑桌?你那张小桌子,放个书本都够呛了。”他顿了顿,“进去瞧瞧,要是没有合意的,怕是还得跑一趟市区。”
这间名为“雅居汇”的家具城,仅有三层,却像一只被塞得满满当当的百宝箱。一股混合着新鲜木料、皮革、布艺和某种淡淡的、工业化的清漆气味便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他们。空间被分割成无数个风格迥异的微型世界:线条硬朗的现代极简,雕花繁复的明清遗韵,色彩浓烈的欧式宫廷,还有布艺包裹的慵懒北欧……它们彼此毗邻,却又壁垒分明,各自诉说着截然不同的生活脚本。“没想到东区还有这样的地方。”云深看得眼花缭乱,心头涌上一丝闯入异域的惊奇。“这些啊,都是成套的搭配,”林芳指着那些完整的样板间,轻声解释,像在介绍橱窗里的精致模型,“设计师定好的调子,从沙发、床、柜子到一盏灯,都是一种风格。”“好漂亮啊!简直像是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云深由衷地赞叹,声音里带着少年未经世事的单纯。他从未如此密集地见识过如此多“家”的可能性。每一种风格都像一张精心描绘的脸谱,诉说着预设的性情与遥远的生活想象。这让他感到新奇,又隐约有些无所适从,仿佛迷了路。
吴方毅在入口处的招待桌前坐下,拿起一本厚厚的铜版纸宣传册翻看着。“东西是不少,”他抬头环顾四周,眼神里带着一种东区老住户近乎本能的审视,“可这附近的房子,多是老格局,小门小户的,谁家能装得下这一整套?搭不上调啊。真想买好点的,不如去市区,那边一整条街,全是玩这个的,花样更多。”他的评价像一把朴素的尺子,精准地丈量着理想与现实的距离。云深也拿起一本册子,沉甸甸的质感坠在手心。他随意翻开,精美的图片和诱人的文字扑面而来,带着一种纸页特有的冰冷光滑。“走吧,我们继续看电脑桌。”他把册子熟练地卷成一个结实的纸筒,握在手里,那卷起的册子,此刻更像是一本关于“另一种生活”的密码。
穿过琳琅满目的家具丛林,前方豁然开朗。那是一家墙纸专卖店,景象颇为壮观。数以百计的墙纸样本被卷成浑圆的圆柱体,密密麻麻地横陈在巨大的金属展示架上,如同无数沉睡的卷轴,等待着被展开。它们大多是素雅的底色:米白、浅灰、淡蓝、柔粉……上面印着极其细腻的暗纹:羽毛般的肌理、水波似的涟漪、若有若无的几何线条、藤蔓般缠绕的植物图样。在明亮的射灯下,这些淡雅的色调和精微的图案交织出一种奇异的氛围——既干净得纤尘不染,又氤氲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意,像初春午后投射在纱帘上的阳光,温柔却带着疏离。
“这墙纸是往哪贴的啊?”云深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一卷米白色带有极细灰色条纹的纸卷,指尖传来光滑微凉的触感。“一般来说,”吴方毅的视线也落在那片素雅的海洋上,“是贴在客厅的主墙面,做背景墙用的。提升氛围。”“贴在墙上不会脏吗?”云深疑惑道,眼前浮现出自家的白墙,那些不经意留下的指印或水渍。“壁纸也会脏,”吴方毅解释道,语气平和,“但不像白墙那么显眼,而且表面多有一层保护膜,用半湿的布轻轻擦一擦就能干净。白墙时间久了,总会泛黄或者蹭脏,要刷就得整面墙重来,费时费力。”“但这颜色……”云深的目光在仿佛没有尽头的墙纸过道里逡巡,“太素了,太……安静了。贴上去,就好像没贴一样。”他在寻找,寻找一种能让他心头一亮的搭配。这些精致的素雅,对他而言,更像一种过于克制的背景,缺乏鲜明的个性,难以承载他想象中的生活热度。“这种浅色系,眼下最流行,”导购小姐适时地插话,声音甜美得像裹了糖衣,“百搭,不抢眼,无论配上什么风格的家具,都显得和谐。家嘛,最重要的就是让人一回来,就能卸下疲惫,放松下来,温馨舒服是根本。”
转到一个实木家具区,空气里的气味陡然变得厚重,那是阳光晒透木头后散发出带着甜意的树脂芬芳。吴方毅在一套色泽温润的桌椅前停下脚步,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抚过桌面。“云深,你看这种木色家具,”他的声音里带着由衷的欣赏,仿佛在抚摸一件有生命的艺术品,“上面的原木纹路,多自然,多漂亮。”云深凑近细看。桌面光滑如镜,清晰地映出天花板上灯光的倒影,但细看之下,深浅不一的木纹如同古老河流般蜿蜒流淌,有深褐色的漩涡,也有浅金色的涟漪,那是时间与自然共同雕琢的印记。“嗯,”他点头,指尖也忍不住轻轻划过那温润的表面,“这是什么木头?摸上去好舒服。而且……这上面没有油漆?”“这是橡木,”吴方毅的手指沿着一条粗犷而流畅的纹理滑动,仿佛在阅读大地的年轮,“对,没有漆。现在流行这种‘原木风’,讲究自然质朴,保留木头本身的呼吸感。以后要是装修新家,买这么一套,挺好。”他的语气里带着对一种理想生活方式的勾勒。云深的目光扫过桌角钉着的醒目的黄色打折标签,一串数字跳入眼帘。“价格还很贵呢,”他有些咋舌,眉头微蹙,“没有漆的,卖的比那些刷得亮闪闪的还贵?””
“没有漆,对身体健康更好,”吴方毅的语气严肃起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油漆里那些化学东西,什么甲醛、苯啊,都是慢性的毒,日积月累对身体损伤大。你看这表面,亮是亮,但不是漆,是打了一层天然的木蜡油。既保护木头,又环保。”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点对自然造物的感叹,“为什么卖这么贵?”云深不解,木头不就是树吗?在他简单的认知里,树并不罕见。“那些木头,生长极其缓慢,数量稀少得像珍宝,”吴方毅解释道,手指依然流连在那温润的橡木表面,感受着生命的质感,“很多都产在深山老林,或者遥远的异国他乡,光是运输就耗费巨大。物以稀为贵啊。”这“贵”,不仅仅在价格,更在那份来自遥远森林的馈赠和漫长的等待。
这时,云深的目光被旁边一个造型简洁的边柜吸引。它的颜色并非橡木的浅暖,而是一种深沉的棕黑,在灯光下泛着内敛而幽深的光泽,木纹却异常清晰,如同黑夜中奔腾的河流,充满力量又带着神秘莫测的美感。“这种木头就不错,”他指着那柜子,声音里带着发现新大陆的兴奋,“颜色真特别,虽然黑,但不觉得老气,这纹路……像活的一样。”“嗯,眼光不错啊,云深!”吴方毅的眼镜片上闪过一道亮光,他扶了扶镜框,凑近细看,眼中流露出由衷的喜爱,“我也喜欢这个调调。深沉但不压抑,稳重又透着大气。这纹路……”他几乎要贴上去了,指尖描摹着那流畅的曲线,“看这水波纹,多流畅,多自然,有种内在的韵律,看着就让人心里踏实,舒服。”那木纹仿佛有生命,在无声地呼吸。
一直安静陪在一旁的导购小姐微笑着开口:“先生好眼力。这是北美黑胡桃木,产于美国东部,是目前国际上公认最顶级的家具用材之一。密度高,油性好,纹理独一无二。这个边柜我们店庆活动,打完折后大概八千多。”“八千多?!”吴云深对金钱的数字概念尚不清晰,但这巨大的数额像一块巨石投入心湖,激起惊涛骇浪。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并不算特别庞大的柜子,它沉默地矗立在那里,深色的木纹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它的不凡身价,也像一道冰冷而巨大的鸿沟,瞬间划分开了他所熟悉的世界与另一个他无法理解的领域。他喃喃自语,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这能买多少本他渴望已久的书,多少张游戏卡,多少顿丰盛的大餐。那个数字带来的震撼感,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比任何抽象的说教都更能让他切肤地体会到“价值”二字的重量。
逛得有些累了,云深在附近一个展示用的布艺沙发上坐了下来。沙发柔软地承托着他的身体,触感舒适,却带着一种缺乏归属感的陌生。家具城里暖气开得很足,明亮的白炽灯从高高的穹顶洒下,没有阴影,也没有温度,将一切照得纤毫毕现,却也像一层无形的霜,覆盖在那些精美的家具上,凝固了所有的色彩与温度。人来人往,步履或快或慢,表情或专注或茫然,目光投向那些昂贵的木头、闪亮的金属和柔软的皮革,像是在挑选一件件精美的展品。一种难以名状的空虚感,像冰凉的潮水,悄然漫上云深的心头,无声地浸透了他方才的新奇与兴奋。眼前这些精心布置的“家”,奢华也好,简约也罢,风格各异,美轮美奂,却像博物馆里陈列的完美标本,精致得没有一丝烟火气。它们散发着崭新的气息,冰冷而疏离,而不是“家”应有的、混杂着饭菜香、旧书卷和亲人气息的那种温暖而独特的味道。那无处不在的灯光,非但没有驱散这种空洞,反而平添了一种实验室般的寒意,让人心底发凉。
“家……到底是什么?”这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浮现在吴云深脑海中,带着一种近乎顿悟的震动。他看着眼前步履匆匆的人们。他们是在寻找一个能安放身心的“家”,还是在挑选一件件昂贵的装饰品?他的家,此刻正在外面那条熟悉的街道上等着他们回去。那里没有黑胡桃木的柜子,没有素雅的墙纸,也没有成套的风格。白墙或许有些泛黄,地面是普通的瓷砖,家具新旧混杂,书桌堆满了书本和杂物,它并不完美,甚至有些拥挤杂乱,却从未让他感到需要逃离,或者像此刻这般空虚。那里有林芳做饭时飘散的油烟味,有吴方毅看报时翻页发出的沙沙声,有他散落在地板上的玩具模型留下的细小痕迹。这样的家,或许才是真实的。而眼前这些家具城里的“家”,它们更像是一种精心编织的幻象,属于那些他在电视屏幕里看到的都市剧。巨大的落地窗映照着璀璨的夜景,宽敞的客厅一尘不染,家具如同艺术品般摆放,完美得令人窒息。它们美好得像一个易碎的梦,却与东区低矮的楼房、狭窄的街道、喧闹的菜市场、飘着煤球炉烟气的小巷口格格不入。它们在这里找不到丝毫可以扎根的土壤,显得突兀而孤独。
二楼有几家店专门售卖书柜。云深和吴方毅仔细地看过去。有的书柜是亮眼的烤漆白色或深胡桃色,光可鉴人,价格标签上的数字却令人望而却步;有的则是所谓的“多功能书柜”,下面带着好几个抽屉,柜体却做得异常浅薄,透着一股华而不实的轻飘。“这能放几本书?抽屉倒是不少,装杂物吗?”吴方毅皱着眉,带着一丝不屑,屈指敲了敲那单薄的背板,发出空洞而敷衍的“咚咚”声响。显然,这轻浮的设计完全不符合他们对一个“能装书”的书柜那份朴素而厚重的期待。一圈转下来,要么是价格令人咋舌,如同摆设的奢侈品,要么是华而不实的样子货,竟没有一件真正契合他们心中那实用的朴素愿望。
走出“雅居汇”厚重的大门,午后的阳光带着尘埃味道的暖意重新拥抱了他们,瞬间驱散了室内那无所不在的冷气和过于明亮的灯光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寒意。云深手里多了几本花花绿绿的小册子和一沓印着诱人图片的广告纸,沉甸甸地提醒着刚才的经历。眼前是熟悉的东区中街,联鑫超市那朴素的招牌在阳光下反射着光。城市的喧嚣声浪——汽车的鸣笛、行人的交谈、远处小贩的叫卖——重新涌入耳中,嘈杂却带着一种脚踏实地的亲切感。
“这里面的好多装修,”云深边走边回味,努力寻找着合适的词汇来形容那种挥之不去的感受,“都像……像宾馆的房间。”他顿了顿,终于找到了那个词,“就是那种,很标准,很新,但没什么人味儿,冷冰冰的。”“嗯,”吴方毅深有同感地点点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和过来人的通透,“没有自己的品味。堆砌感太重了。就是单纯地想显得‘贵’,什么东西看着值钱就往里堆什么,结果反倒落了下乘,显得俗气。真正的家,不是用钱堆出来的展览馆,是过日子过出来的。”这话像一把钥匙,解开了云深心中的些许困惑。
话题自然地滑向了更久远的记忆。“姥爷家,还有爷爷家,”云深回忆着,那些画面带着一种温暖的旧色调,“都是白墙,水泥地。爷爷家的墙上,好像还刷了半人高的那种……绿油漆?对,就是那种颜色很深的绿。”“那是单位分的福利房,”吴方毅的声音里带上了一层怀旧的色彩,脚步也放慢了些,仿佛在时光的河流里逆流而上,“你爷爷家,你姥爷家的房子,都是那样。咱们家现在住的这房子,是我们自己攒钱买的,那会儿也没什么装修的概念。单位分什么房就住什么房,家具都是统一配的,或者自己想办法找木匠打,家家户户都差不多,没什么挑拣的余地。”
“确实挺像的,”云深努力对比着记忆中的画面,试图拼凑出过去的轮廓,“就是冰箱和家具不太一样。爷爷家那个冰箱是绿色的,小小的,上面有个圆形的标志,像个绿色的铁皮盒子。姥爷家的冰箱是白色的,方方正正的,比爷爷家那个大多了。”“你姥爷家以前用的也是那种绿色小冰箱,”吴方毅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对岁月变迁的感慨,“后来我们几个子女商量着,一起凑钱给他们换了个大的。至于家具……”他顿了顿,声音里多了一丝温情和骄傲,“你姥爷家的好些柜子、桌子,都是你姥爷自己买木料,亲手做的。你爷爷家的,也是找相熟的木匠师傅打的。那会儿啊,买现成的家具可不容易,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
“啊?为什么?”云深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买家具还能有什么限制?“得有‘家具票’才行。”“‘家具票’?那是什么东西?”云深追问。“就是一种票证,”吴方毅比划着,“大概像钱那么大,纸张是黄色的,比粮票厚实些。上面印着图案,标明是‘家具购买证’,还有不同的面值。比如,这张票可以买一个立柜,那张票可以买两把椅子。你想买家具,光揣着钱可不行,必须得同时有钱,还有这对应的‘家具票’,才能买。缺一不可。”吴方毅叹了口气,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年代,“那时候啊,何止是买家具?买粮食要粮票,买油要油票,买布要布票,买肉要肉票……样样都要票!你姥姥家现在还保存着不少那时候的粮票呢。”“粮票?”“粮票十几年前还在用呢,”吴方毅肯定地说,眼神望向远处,似乎在回溯时光的河流,“那些年,买东西、卖东西,买米买面,都得按户口本上的人口定量,凭票供应。”云深低头看了看手里那卷沉甸甸的画册,再望向联鑫超市那敞开的大门,里面货物堆积如山,琳琅满目。
夕阳的余晖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熟悉的东区路面上。手里的广告纸和册子,似乎也沾染上了这落日的温度。他们朝着那个虽然不完美却无比真实的家的方向走去,步伐轻快了许多。身后,那灯火通明、陈列着无数“家”之幻梦的家具城,像一个巨大的橱窗,渐渐融入暮色之中,最终消失在视线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