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消失的沙滩(1 / 1)

年少时的我,钟爱独自在河边度过的时光,那是基本整个暑假都会在河边玩耍。玩泥巴,玩沙子,玩游泳,捉鱼抓虾的一些游戏,那是快乐的时光。

卷起裤腿,光着双脚踏在细软的沙滩上。

幻想着海的尽头隐藏着另一个未知的世界,

好奇心像电影中的台词,“山的后面是什么?”一样无限膨胀。

新学校的铁门比初中那扇斑驳的木栅栏亮堂太多,铁栏杆上的红漆蹭在手心,带着城里特有的、说不清的味道——不像河边的风总裹着水草腥,也不像初中校园里挥之不去的麦秸秆香。我攥着皱巴巴的报到单,自行车筐里的被褥捆得歪歪扭扭,车铃是昨天在镇上修的,叮铃铃响起来时,总让我想起二十里地外,宝宝(谷立日)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

报到那天是三月,城里的树已经抽了绿芽,不像乡下,河边的柳丝还僵着。宿舍楼在操场东侧,水泥地光溜溜的,踩上去没有泥土的软,脚步声空荡荡的,像敲在空罐头盒上。同宿舍的有三个男生,一个戴眼镜的叫马林,说话总带着城里孩子特有的快节奏,说他家就在学校隔壁的家属院;另一个高个子叫老余,听说从郊区来,皮肤黝黑,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让我莫名想起宝宝;还有个小个子,整天抱着吉他弹,说叫小胖,头发留得比我当年的“古惑仔头”还长,指尖总沾着松香。

第一晚躺在铁架床上,我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纹,像在数河边的水纹。马林和小胖在讨论新出的周杰伦专辑,老余在擦他那辆锃亮的山地车,链条转动的声音让我想起初中时,我和宝宝在月光下擦自行车的场景——那时我们总把车擦得能照见人影,其实是为了第二天能早点出发,在路过镇子时,多花五分钟看一眼卖冰棍的小摊。

“你老家在哪儿?”老余突然回头问我,手里的抹布停下了。

“河边的村子,”我搓了搓手心,“离这儿四十多里地。”

“哦,那你会游泳吧?”他眼睛亮起来,“周末去护城河不?”

护城河?我愣了一下。在老家,我们叫“河”就是河,宽宽的,岸边有沙滩,水底有软泥,能摸鱼抓虾。城里的河会是什么样?后来才知道,护城河的水是绿的,岸边是石头栏杆,没有沙滩,只有老头老太太在钓鱼,甩竿的姿势像在演电影。

开学第一周的语文课,老师让写“我的初中”。我握着笔,笔尖在纸上悬了半天,落下的第一个词是“韭菜盒子”。

师娘做韭菜盒子时,总爱在馅里多放一把粉丝,说这样软和。语文老师家的厨房在厢房,土灶烧得旺,烟筒里冒出的烟带着韭菜的香,能飘到半条街外。我和宝宝总趁师娘转身添柴时,偷偷往面皮里塞 extra的韭菜,师娘发现了也不骂,只是用沾着面粉的手拍我们的后脑勺:“小心撑着,明早要上早自习呢。”

那些韭菜盒子的边缘,被瓷碗压得整整齐齐,像给月亮裁了边。压下来的面疙瘩攒多了,师娘会揉成小面团,擀成薄饼,抹点油,烙成脆生生的焦叶,装在铁皮盒里给我们当零食。我和宝宝总在晚自习的课间分着吃,饼渣掉在课本上,后来那些书页里,总像还沾着焦叶的香。

写到这儿,笔尖突然洇了个墨点,像师娘烙焦的那块饼。我抬头看窗外,城里的树影晃在玻璃上,不像老家的树,影子是铺在地上的,能踩着玩。

老余凑过来看我的作文,“韭菜盒子?你们老师家管饭啊?”

“嗯,”我把纸往回挪了挪,“师娘做的,比我妈做的好吃。”

“那你妈做啥好吃?”

“她会做红薯饼,”我笑了,“把红薯蒸熟了,和着面粉煎,甜的。”

老余咂咂嘴,没说话。后来才知道,他爸妈在菜市场卖菜,早出晚归,他初中三年吃的最多的是泡面。

城里的学校要上晚自习,教室有电灯,亮得晃眼,不像初中时靠蜡烛,光昏昏的,却能看见同桌睫毛上的烛油。晚自习下课铃响时,是晚上九点,比初中晚了一个钟头。走出校门,路灯一排一排的,像永远不会灭的星星,不像老家,天黑了只有月亮和星星,走夜路得打手电筒,光柱里能看见飞虫在跳。

有天晚自习后,小胖在宿舍弹起了《水手》。他的吉他弦有点松,调子不准,却把我听愣了。在老家那个寒假,北风刮着河边的芦苇,我就是这么一遍一遍唱“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唱到嗓子哑,宝宝在旁边跟着哼,跑调跑得离谱,却比谁都认真。

“你也喜欢郑智化?”小胖停下拨弦的手。

“嗯,”我从枕头下摸出随身听,里面是那盘磨得发亮的磁带,“初中听了一整年。”

小胖接过磁带,翻来覆去地看,外壳上的歌词页早就掉了,我用透明胶带粘了三层。“这歌我爸也爱听,”他突然笑了,“他说他们年轻时,工地上天天放。”

原来郑智化的歌,像条看不见的线,能把不同地方的人串起来。就像老家的河,流着流着,说不定也会流到城里来。

四月的一个周末,老余拉着我去护城河“探险”。他说河对岸有个旧货市场,能淘到旧磁带。我们骑着车,沿着河边的路走,风里有股水腥气,像老家的河,但更淡,混着汽车尾气的味。

旧货市场在一个破院子里,摊贩卖着旧书、旧家具、旧自行车,还有堆在纸箱里的磁带。我蹲在一个摊位前翻,手指拂过一盒盒磁带,突然停住了——《郑智化精选》,封面有点皱,但没掉角。

“多少钱?”我抬头问摊主,声音有点抖。

“五块,”老头抽着烟,“正版的,就是旧了点。”

我摸了摸口袋,身上只有三块八。老余从兜里掏出两块,“我这有。”

“不用,”我把磁带推回去,“下次再来。”

走出院子时,老余拍我的肩,“下周我借你。”我摇摇头,不是钱的事。那盘磁带让我想起初中最后一个学期,我和宝宝在镇上的音像店,盯着这盒磁带看了半天,老板说“十块”,我们俩把兜里的钢镚全掏出来,凑了七块二,老板叹了口气,还是卖给我们了。

那盘磁带,后来被宝宝带走了。他转学那天,没说再见,只在我枕头下塞了张纸条,上面写着“磁带借我,以后还你”。

以后是多久?我不知道。

城里的夏天来得比乡下早,五月就热得穿不住长袖。宿舍里没有风扇,晚上躺床上,汗把凉席洇出个人形。小胖抱着吉他,在月光下弹《星星点灯》,和弦弹错了,他自己笑起来,“记不清了,以前听我爸唱的。”

我跟着哼,“现在的一片天,是肮脏的一片天,星星在文明的天空里,再也看不见。”唱到这儿,突然想起老家的星空,那么亮,星星像撒在黑布上的碎钻,宝宝说那是老天爷掉的眼泪,摔碎了就成了星星。

“你以前是不是总跟人打架?”老余突然问我,他盯着天花板,声音很轻。

我愣了一下。初中时,我和宝宝确实打过架。有次隔壁班的男生嘲笑宝宝的小名“宝宝”,说他像个丫头片子,我们俩把那男生堵在麦秸垛后面,打得他哭着喊妈。后来被老师罚站,站在办公室门口,宝宝偷偷塞给我一块糖,是他藏了三天的水果糖,化得黏糊糊的。

“嗯,”我应了一声,“但打得不多。”

“我昨天看见你跟初三的抢篮球,”老余转过身,“你下手挺狠,但没真打。”

我笑了。在城里打架,不像在乡下,打完拍拍土就没事。城里的孩子会告老师,会叫家长,会把“打架”当成多大的事。那天抢篮球,我只是把那男生的胳膊拨开了,像宝宝教我的:“能不动手就不动手,真要动手,别打脸。”

宝宝说这话时,鼻子上还贴着创可贴,是前一天帮我抢回被抢走的自行车时摔的。

期末考前,语文老师布置了“最难忘的人”。我写的是“谷立日”,写他笑起来缺颗门牙,写他冬天总把冻僵的手塞进我的袖管,写他做韭菜盒子时总把馅放得太多,油溅到手上也不叫疼。

交作业时,老师在我本子上画了个笑脸,“很真挚,能再写点具体的事吗?”

具体的事?太多了。比如小学三年级,他把午饭省给我吃,自己饿了一下午,因为我那天没带饭;比如初二冬天,我们俩骑车掉进冰窟窿,他把干衣服让给我,自己冻得发烧;比如他转学后,我在他常坐的河边石头上,发现他刻的“小六子(我的小名)”,刻得歪歪扭扭,像条小虫子。

这些事,我没写。有些回忆,像沙滩上的脚印,只能自己看,经不起别人问。

暑假回家,我特意绕到语文老师家。院子还是老样子,土灶的烟筒还在冒烟,只是门口的石墩上,坐着个不认识的老太太。

“老师呢?”我问。

“搬走了,”老太太眯着眼,“去年就搬去县城了,孙子要上学。”

我站在门口,闻着空气里若有若无的韭菜香,像做梦。师娘的铁皮盒,语文老师的胖笑脸,我和宝宝抢着刷碗的水池,突然都成了泡影。

走到河边,沙滩还在,只是比以前小了。我脱了鞋,踩在细软的沙子里,像踩在小时候的时光里。水还是那么清,能看见水底的石子,只是摸鱼的孩子少了,岸边多了几个钓鱼的人,和城里护城河的老头一样。

我坐在当年和宝宝数星星的石头上,掏出老余借我的随身听,里面放着《水手》。风一吹,磁带卡了壳,“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像谁在耳边唠叨。

突然发现,石头缝里塞着个东西,是半块磁带,壳子烂了,标签上还能看清“郑智化”三个字。

是我们当年那盘吗?我不知道。或许是,或许不是。重要吗?不重要了。

开学后,我把那半块磁带塞进了小胖的吉他盒。他没问是什么,只是在弹《年轻时代》时,多弹了一段前奏,说“这样更有感觉”。

城里的秋天,树叶会变黄,一片片落在地上,清洁工扫得干干净净。不像老家,落叶就堆在田埂上,等风吹到河里,给鱼当被子。

期中考试后,学校组织去爬山。站在山顶往下看,城里的房子像积木,马路像带子,护城河像条绿丝带。老余指着远处,“那是我家菜市场。”小胖在拍照,说要寄给他爸。

我想起初中时,我和宝宝爬过村后的小山,站在山顶,能看见整条河,像条银链子。宝宝说:“以后我们去爬泰山,比这高多了。”

泰山我后来去过,是和老余、小胖一起去的,在大学毕业那年。山顶的风很大,吹得人睁不开眼,我突然想起宝宝的话,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老余递来纸巾,小胖拍我的背,他们没问为什么,有些事,不用问。

城里的冬天没有老家冷,但风是硬的,刮在脸上像小刀子。我学会了在早点摊买油条豆浆,不像在师娘家,能喝到热乎的米粥,吃到带粉丝的韭菜盒子。

平安夜那天,宿舍里贴满了苹果,马林说这是城里的规矩。小胖弹着吉他,唱《单身逃亡》,老余从家里带了饺子,是他妈妈包的,韭菜馅的,粉丝放得少,有点硬,但我吃了很多,像在吃师娘做的。

“你吃这么快,想啥呢?”老余笑我。

“想以前的韭菜盒子,”我抹了抹嘴,“比这个软。”

“那下次让我妈多放粉丝,”他说,“你教她。”

我愣住了,然后笑了。有些东西,是能代替的。不是说师娘的韭菜盒子不好,而是老余妈妈的韭菜饺子,带着新的温度,像给回忆加了件新衣裳。

寒假前,我收到一封挂号信,地址是县城,寄信人写着“谷立日”。

我的手在信封上停了半天,才敢拆开。里面只有一张照片,他站在泰山顶上,笑得缺了颗门牙(后来才知道是打篮球撞掉的),背后写着“欠你的磁带,下次还”。

照片背面,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韭菜盒子,像师娘压的边。

我把照片夹在那本《格言名句集》里,和那封信放在一起。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书页上,韭菜盒子的影子,像个小月亮。

城里的春天又来了,护城河的冰化了,老头老太太又开始钓鱼。我和老余、小胖去买了新的磁带,郑智化的,正版的,十五块,我们仨凑的钱。

在宿舍里放时,小胖突然说:“其实,你以前说的那个‘宝宝’,跟我爸有点像。”

“你爸?”

“嗯,”他弹着吉他,“我爸年轻时,也有个好朋友,后来搬家了,再也没见过。我爸总说,有些朋友,像韭菜盒子,吃的时候香,吃完了,味儿还在。”

我没说话,看着窗外的柳絮飘,像老家河边的蒲公英。

后来,我在城里安了家,离护城河不远。有了孩子后,总带他去河边玩,告诉他“爸爸小时候,也在河边玩泥巴”。孩子问:“比游乐场好玩吗?”

“嗯,”我说,“好玩多了。”

有次带孩子去吃韭菜盒子,是家连锁店,机器做的,边缘整整齐齐,像用尺子量过。孩子咬了一口,“有点干。”我笑了,偷偷往他的盒子里塞了点粉丝,像师娘当年做的那样。

前几年同学聚会,初中的,来了二十多个人。有人说宝宝在深圳开了家汽修厂,有人说他改名叫“谷阳”,跟我一个姓(后来才知道,是他继父的姓)。我没说话,喝了杯酒,味道像老家的散装白酒,辣辣的,带着点甜。

聚会结束时,有人唱《水手》,跑调跑得厉害,像当年的宝宝。我跟着唱,唱到“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突然看见窗外的月亮,像师娘压的韭菜盒子边,圆圆的,亮亮的。

回家的路上,路过一家音像店,门口摆着郑智化的 CD,精装的,三十块。我买了一张,放车里,开车时偶尔听,听到“年轻时代”,会想起初中时画在手上的手表,没走过一秒,却把最好的时光,都记在了心里。

有天整理旧物,翻出那本《格言名句集》,照片从里面掉出来,宝宝的门牙还缺着,背后的韭菜盒子还歪着。我摸了摸照片上的他,像摸小时候的自己。

手机响了,是老余,“周末钓鱼去不?护城河新放了鱼苗。”

“去,”我说,“带点韭菜盒子,多放粉丝。”

挂了电话,阳光照在书页上,那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的旁边,有个小小的铅笔印,是宝宝当年画的笑脸,像颗星星,亮了很多年。

原来,回忆从来不是消失,只是换了种方式存在。像河边的沙子,今天被浪冲上岸,明天被风吹走,但总有几粒,会留在你手心,带着河的温度,和时光的香。

就像师娘的韭菜盒子,宝宝的磁带,老余的饺子,小胖的吉他,还有郑智化的歌,它们不是过去,是现在,是未来,是让你在往前走的时候,回头看一眼,还能笑出来的理由。

时光机或许真的没有,但我们每个人,都是自己的时光机。带着回忆走,带着那些爱过的人、做过的事走,走到哪里,都是家。

护城河的水还在流,像老家的河,不慌不忙。我知道,宝宝一定也在某个地方,看着同样的水,想着同样的事。就像歌里唱的,“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家门,让迷失的孩子,找到来时的路”。

来时的路,一直都在。在沙滩的脚印里,在韭菜盒子的香里,在缺了颗门牙的笑里,在我们没说出口的“再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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