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220年。
第六次工业革命的浪潮尚未完全平息,人类便将目光投向了更为深邃的远方——星辰大海。这一年,物理学界苦苦求索的圣杯,“人工虫洞稳定通行”,终于在华夏科学院下属的“深空之门”实验室取得了历史性的突破。当那道如同撕裂宇宙织锦、短暂连接百光年外星空的瑰丽光径第一次稳定地出现在实验场时,人类从“短暂驻扎太阳系”迈向“星际殖民深空”的时代巨幕,轰然拉开。
然而,常言道,万事开头难。这份艰难,在星际殖民这史诗般的征程上,尤显沉重。那深藏在DNA里的本能,对于浩瀚无垠的未知,除去如星光般闪烁的好奇,更多的,是一种近乎实质的、沉甸甸的恐惧。
“……先生,如果您确认没有其他疑问,请您在这里签字确认。”柔和但带着一丝公式化的声音响起,像一枚石子投入平静的水潭,将姜恒散乱的思绪砸得粉碎。
姜恒猛地甩了甩头,似乎想把这几天盘踞在脑海里的烦恼——那巨大的、空洞的、名为“100光年外”的无形恐惧,连同对这个决定的种种疑虑——都甩出耳朵。他的目光聚焦在对面的年轻女性身上。她穿着一身利落的深蓝色套装,胸前别着一个小小的银灰色徽章——华夏太空署的标志。
“啊?不好意思,你刚说啥?”姜恒下意识地问,语气里带着点刚从纷乱思绪中挣脱的茫然。
“我是说,如果您对合同条款没有其他问题,请在这里签字。”女文员保持着职业化的耐心,重复了一遍,纤长的手指轻轻点在桌面上那份厚厚的文件末端签名处。
姜恒伸出双手,狠狠地在脸上揉搓了几下,温热的皮肤下传来微微的刺感。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沉甸甸地坠入肺腑,仿佛要将最后一丝犹豫压下去。他抬起头,眼神透出一种破釜沉舟的光:“行,没问题。”
接过女文员递来的那支有着太空署标识的银色签字笔,姜恒几乎没再翻看合同内容。该知道的,招募说明会和那一叠叠资料他早就啃完了;该了解的,比如虫洞跳跃可能带来的短暂意识剥离感,目标星系TOI-700那片被称为“d”的类地行星(据说被太空署私下命名为“亚辛玛哈”,意为“丰饶之星”)的初步探测报告(大气以氮氧为主,却有微量未被完全解析的不活跃成分和气溶胶,光照谱系也与地球有细微差异),甚至那套让人眼花缭乱的“行星地表生存系统培训大纲”……都印在了脑子里。说到底,签与不签,七分靠自己拍板,剩下三分,就交给那冥冥之中的天命吧!他认命地想。
龙飞凤舞地签下“姜恒”两个字,他甚至能看到自己名字旁边溅开了一滴微小的墨迹,带着点无所谓的潇洒,一如他此刻的心态——管他呢!
女文员接过合同,仔细检查了签名。“姜先生,非常感谢您支持深空探索事业。您的加入将为人类历史写下崭新的一页。”她的公式化笑容真诚了几分,将合同小心地收进一个带有密码锁的硬质公文包里。拉上拉链的瞬间,那几个加粗加大的黑体字再次映入姜恒眼帘——《星际开发计划首批先遣者招募合同(TOI-700星系适用)》。这几个字,在过去的几天里,他翻来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
“后续出发的具体集合时间和地点,太空署相关部门会提前三天通过安全频道发送至您的个人终端。”女文员站起身,“您先忙,我的工作完成了。祝您接下来的准备工作顺利。”
“慢走,不送。”姜恒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容,目送着深蓝色的身影消失在咖啡厅略显嘈杂的人群中。
恐惧,是的,就是恐惧。他方才自嘲地想得没错。人类对于跨越如此天堑、投入彻彻底底未知的怀抱,除了被巨额利益(比如那份合同里白纸黑字的“亚辛玛哈行星地表20年产权证”)或者纯粹理想点燃的狂热分子,普通如他者,谁能真不怕?好奇?那玩意连猫都能害死,两害相权取其轻,剩下的可不就是沉甸甸的恐惧感在当家作主。
2220,真是个神奇的年份。当人工虫洞的技术壁垒被华夏攻克,整个蓝星为之沸腾与窒息。上海合作组织迅速整合资源,成立了统揽全局的太空署;欧盟诸国紧随其后,组建了天空所;大洋彼岸的老美则联合一帮小弟,拉起了“空天公约组织”的大旗。一时间,群雄并起,星海争霸的格局雏形初现。华夏展现了惊人的智慧和胸襟——深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古老箴言。与其让这改变人类命运的技术成为猜忌的导火索,成为黑夜中被迫防范冷箭的目标,不如将其核心原理公开,化被动为主动,直接指明方向:宇宙辽阔,有本事,大家一起往更远的地方开拓去!反正有能力把航天器送出地月轨道的国家或组织,掰着指头也数得过来。
没曾想,技术问题解决了,人性的难题却卡住了脖子。当各国政府摩拳擦掌,开始招募前往TOI-700的先遣者时,那份想象中踊跃报名的景象并未如期而至。对比起近年来如火如荼的火星开发移民计划,TOI-700的吸引力大打折扣。火星再远,它好歹还在太阳系内,像个知根知底的邻居。现在有了人工虫洞技术加持,地火单程所需时间已被压缩到个位数小时。况且,人类对火星的探索,从20世纪就开始了,探测车、着陆器、初步的殖民站……技术积累和经验是有路径可循的。而那远在101.4光年外的TOI-700 d?它所有的诱人之处——“类地宜居”,不过是几张模糊的光谱图和几行冰冷的探测数据。对一个完全未知的新大陆,未知带来的风险太过庞大。
无奈之下,老办法再次粉墨登场: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各国太空机构不约而同地祭出了同一招杀手锏——首批签署殖民合同并最终登陆的先遣者,将获得目标行星(TOI-700 d)地表指定区域的20年专属开发与居住产权。
这份“星球房产证”的诱惑,如同在油锅里滴入冷水,瞬间激起了巨大的反应。报名处门庭若市,咨询热线被打爆。然而,“让你报名”不代表“没门槛”。一场场堪称严苛到变态的综合性体检与心理评估下来,一大半热血沸腾的报名者被无情刷下。最终,从全球报名的庞大基数中,千挑万选,筛出了综合素质最为拔尖的125人。
姜恒,此刻,就是这百里挑一的125分之1。目送太空署的女文员消失在门外,他慢慢地收回目光,仿佛耗尽了某种力气,定定地落在面前那杯早已半凉的黑咖啡上。棕褐色的液体表面没有任何反光,如同他此刻的心情。他伸出右手食指,指节轻轻敲击着硬木桌面,发出有规律的、微弱的“哒、哒”声。
姜恒,过了弱冠,离而立之年还差一截。对于手中这杯散发着微苦焦香的咖啡,他实在算不上熟悉。习惯了军营食堂的大锅茶水和提神用的功能性饮料,这种需要细品的苦涩液体,离他的日常很远。这个世界啊,节奏快得吓人,但脚下这方孕育了人类千万年的土地,它的重力,它的空气,它或晴或雨的天空,终归是熟悉的。再过几天,这一切,就都要说再见了。
想到此,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爬上心头。
他并非生来就热衷于星辰大海的理想主义者。就在不久前,当他结束军人服务期回到阔别多年的“家”时,一纸冰冷的通知无情地拍在他脸上——他那套位于魔都郊区边缘、由养父母留下的老破小,产权到期了!更残酷的现实是,以他到手的那点微薄得可怜的“散伙费”,别说在魔都买房了,就连买下一个像样的独立卫生间都不够!
“要是有个安稳的窝,能找份差不多的活儿干着,攒几年钱,再寻摸个能搭伙过日子的姑娘……这日子难道不香吗?”这个念头无数次在他脑海里盘旋。然而现实这堵冰冷的墙,把他那点关于安稳人生的幻想撞得粉碎。前方只有两条路:要么在魔都这座庞大冰冷的森林里当一只没有巢穴的倦鸟,要么,就去那遥不可及的外星球做一名手握20年“外星房产证”的……开拓者?
“唉……”姜恒长长地、几乎是将肺里所有浊气都吐出来般叹了口气。他猛地抬头,一把抓起那杯已经凉透的黑咖啡,屏住呼吸,仰头,将其一饮而尽!苦涩的滋味瞬间侵占口腔,一路火烧似的滚下喉咙,冲散了些许盘踞的郁气。他重重地将杯子顿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自怨自艾,唉声叹气,从来就不是姜恒的脾气。合同白纸黑字签了,名字是他亲手写的,那笔天文数字的违约金,他就算把自己卖了也赔不起。既然木已成舟,那就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三分靠天命,七分靠打拼!他眼神一凝,把那点残存的迷茫用力驱散。剩下的,就是全力以赴,干他娘的!
回到他那即将不属于他的家,姜恒开始收拾东西。时间不多不少,正好可以让他好好整理一下过往,把真正要紧的物件挑出来带走——毕竟人走房空,这房子很快就会被银行无情地回收清算。
他走进了养父母的房间。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属于过去的尘埃味道。床头柜上,一尘不染地摆放着一张有些年头的全家福相框。照片里,年轻的姜恒站在最中间,笑得阳光灿烂,一只手紧紧攥着父亲温暖有力的大手,另一只胳膊被温柔的母亲挽着。那是他刚从孤儿院被领养回来的第一年。那年春节,小小的姜恒第一次尝到了什么叫“过年”的幸福——有爸爸,有妈妈,还有一大桌子平时不敢想象的好吃的。当那个还不太熟悉的男人,用厚实温暖的大手把一个鼓鼓囊囊的红包塞给他,故作严肃地逗他:“来,叫声好听的!”时,年幼的姜恒为了那红彤彤的诱惑,几乎毫不犹豫地脆生生喊出了那个改变他命运的词:“爸爸!”。
往事如潮,瞬间涌上心头,带来针扎似的细微疼痛。如今,他多想再真心实意地、用不再清脆的成年嗓音叫一声“爸爸”,可他声音能触及的地方,只剩下眼前冰冷的相框和满室的寂寥。那宽厚的背影,再也听不到了。
姜恒小心地取下相框,又从父亲曾经的书架上,抽出几本纸张已经泛黄、书页间还夹着几片干枯枫叶的书——那是养父生前最爱翻看的诗集和历史随笔集。带着这些沉甸甸的回忆物件,他回到自己那间更加凌乱的卧室。
把父母的照片和书轻轻放在堆着杂物和零件的书桌上,姜恒有些疲惫地跌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电脑椅上。他随手拉开右手边的抽屉,一本用深棕色皮革精心装订的笔记本安静地躺在最上面。
姜恒的眼神柔和了下来,带着一丝遥远的追忆。这是他十三岁那年的生日礼物。记得当时拆开包装时那欣喜若狂的心情,仿佛得到了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藏。后来,它就成为了他最忠实的听众,承载了他十多年来的秘密心事、天马行空的梦想和不为人知的烦恼,直到他穿上军装离开家的前夜。
粗糙带茧的指腹,缓缓摩挲着皮革封面上那已经微微磨损的边缘。指尖传来的触感仿佛接通了时光的电流:小学时第一次站在讲台上,在所有人略带嘲笑的目光中大声宣布自己想成为星际宇航员的梦想;初中时熬夜偷偷摸摸抄写席慕蓉的诗句,笨拙地拼凑进写给隔壁班女孩的情书;高中时因为选大学专业的问题,第一次和那个被叫做“父亲”的男人拍着桌子吵得面红耳赤、然后冷战了整整一个暑假……
往事如无声的黑白默片在眼前掠过,清晰得令人窒息。房间里每一寸熟悉的尘埃,书桌上每一个凹陷的划痕,似乎都在发出无声的呼唤和告别。
“呵,还真是,入眼之处,皆是回忆啊……”姜恒喃喃自语,嘴角勾起一抹苦涩而释然的浅笑,“可惜喽,老伙计们,这一回,咱们得彻底说拜拜了。”
就在这感慨的当口——
“叮咚!”
一声清脆的电子音效打破了房间的沉寂。姜恒从追忆中惊醒,拿起桌面上那款略显笨重的军用级个人终端。屏幕亮起,一条带红色星标的安全信息赫然在目:
发件人:华夏太空署·深空派遣科
收件人:姜恒(先遣者ID:CN-ZQZ-076)
主题:集合通知
内容:姜恒先生,请于2220年2月23日08:00前,携带必需个人物品及装备包(详见附件清单),抵达首都太空署总部(地址:北都航天地标大厦-深空枢纽区)集合点A-7。预祝星途坦荡。
发送时间:2220-02-16 15:27
姜恒的目光落在终端右下角:2220年2月16日,15:28。一周。距离他踏上那条通往未知“亚辛玛哈”的道路,离开这颗蔚蓝色的母星,只剩下最后七天的时间。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屏幕,那杯被他粗暴灌下的凉咖啡,似乎还在胃里翻腾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苦涩余韵。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在桌子上那张全家福的玻璃相框上,反射出一道刺眼的白光。
姜恒深吸一口气,将终端屏幕按灭,将那点翻涌的复杂心绪,连同那个无比遥远、此刻却仿佛印上了他名字的“亚辛玛哈”,一起压回心底深处。他将皮革笔记本郑重地放进一个防撞的硬壳包里,和全家福放在一起。做完这一切,他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关节发出噼啪的脆响。
“得嘞,三分天命七分打拼,”他拍拍桌上的全家福相框,仿佛在对照片里笑容灿烂的年轻父母说话,“老爸老妈,这次咱走远点,去给你们在别的星星上,抢个大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