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号前哨站的第一夜，在荧光苔原无声流淌的星光、噼啪作响的微弱篝火，以及两人疲惫却紧绷的神经中悄然流逝。
当永昼区方向的天际线泛起一层朦胧的、如同稀释过的橙汁般的微光时，姜恒猛地睁开了眼睛。
棚屋里依旧昏暗，只有门口石垒火塘里残存的炭火散发着微弱的红光和余温。他几乎是本能地摸向胸口——战术背心内侧口袋，那个铝制小圆筒硬硬的轮廓紧贴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心感。
他又伸手探向背包的防水夹层，指尖触到那本深棕色、皮革封面边缘磨损泛白、四角包着黄铜的日记本温润的质感，以及夹在最新日志页后的那张泛黄的养父照片。
两样东西都在，如同黑夜里的锚点，让他瞬间从异星的梦境中彻底清醒。
他小心地坐起身，尽量不惊动旁边裹在应急睡袋里、呼吸均匀的齐予。
棚屋缝隙外，荧光苔原的光芒已经暗淡了许多，如同退潮的星光之海，只剩下零星的光点在厚重的蓝绿色苔藓丛中微弱地闪烁。
空气中那股甜腥气似乎也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冽的、带着晨露气息的味道。
姜恒轻手轻脚地钻出棚屋。清晨的亚辛玛哈晨昏圈，温度比昨夜回升了不少，但依旧带着凉意。他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肺部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提醒着他这里并非地球。
他走到飞船残骸旁，目光第一时间投向那台静静矗立在微光中的钢铁巨人——“戍边者-III”重立体机甲。
机甲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带着荧光微粒的露水，在逐渐明亮的天光下反射着微弱的彩光。
它庞大的身躯在晨光中投下长长的影子，沉默而威严，如同守护这片废墟的远古巨像。但姜恒知道，这巨像的“心脏”正在衰弱——能源仅剩23%。
“伊娃，”姜恒压低声音，唤醒个人终端，“报告机甲状态和外部环境。”
终端屏幕亮起，伊娃的投影带着一丝刚“开机”的迟滞感：“搭档……早。戍边者-III状态：结构完整度98.7%，能源剩余22.8%（持续缓慢自放电），左臂第三液压关节密封圈轻微渗漏。外部环境：温度18.5℃，湿度82%，大气成分稳定，辐射水平……背景值，安全。紫闪风暴活动概率：当前低于1%。”
“渗漏？”姜恒眉头微皱，走到机甲左臂旁。
果然，在巨大的肘关节连接处，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透明的淡蓝色液压油，估计是机甲专用润滑液或者是传动液，正沿着金属缝隙缓缓渗出，在冰冷的装甲表面凝结成一颗微小的液珠。
他掏出口袋里的多功能军刀，弹出小探针，小心翼翼地刮了一点油液，凑到鼻尖闻了闻——一股熟悉的、略带刺鼻的合成油气味。
“问题不大，”姜恒松了口气，“应该是迫降冲击震松了密封圈。等找到工具再紧一下就行。”他把探针在裤腿上擦了擦，收起军刀。
这点小毛病，比起能源危机，简直不值一提。
这时，齐予也揉着眼睛从棚屋里钻了出来。她看起来休息得不错，额角的擦伤在晨光下已经结了一层薄痂。她没说话，径直走向飞船残骸旁堆放物资的地方，拿起她的便携式环境分析仪，开始新一轮的空气和土壤采样。
“醒了？”姜恒招呼道，“感觉怎么样？”
“还好。”齐予的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但精神明显比昨晚好了许多。
她看着分析仪屏幕，“大气成分稳定，氧气含量略有上升（21.1%），未知惰性气体比例微降。土壤湿度偏高，pH值……中性偏弱酸（6.8），有机质含量……极高！”她抬起头，看向姜恒，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这片苔原的腐殖质层可能非常深厚。”
“肥地？”姜恒眼睛一亮，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的种子筒。
“理论上是，”齐予谨慎地说，“但具体成分和微生物群落未知，是否适合地球作物……”她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总得试试！”姜恒咧嘴一笑，走到机甲旁，拍了拍它冰冷的小腿装甲，“老伙计，该干活了！伊娃，启动自检，准备唤醒！”
“自检程序启动……”伊娃的声音伴随着机甲内部传来一阵低沉的嗡鸣和液压系统充压的“嘶嘶”声。
机甲头部那对巨大的光学传感器（如同巨兽的眼睛）由暗转明，亮起幽蓝色的光芒。庞大的身躯微微震动了一下，关节处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
“能源通道连接正常……核心逻辑同步……左臂液压系统压力异常（已标记）……唤醒程序完成。”伊娃报告道，“戍边者-III，待命。”
“好！”姜恒精神一振，走到机甲背后的登机梯旁，抓住扶手，动作利落地爬进位于机甲胸腹位置的驾驶舱。舱门“嗤”一声关闭，内部柔和的光线亮起，熟悉的操作界面和控制杆出现在眼前。他戴上神经传感头盔，深吸一口气。
“神经链接建立……同步率98.7%……欢迎回来，驾驶员姜恒。”机甲内置的AI（比伊娃低阶）发出冰冷的电子音。
嗡——！
随着姜恒的控制，巨大的钢铁巨人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缓缓站直了身体！高达四米多的身躯在晨光中投下巨大的阴影，沉重的金属脚掌踩在松软的苔原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压得脚下的荧光苔藓汁液四溅。
齐予站在不远处，仰头看着这台被唤醒的钢铁巨兽，眼神复杂。它既是生存的希望，也是巨大的能源消耗体。
“齐博士，上来！”姜恒的声音通过机甲的外部扩音器传来，带着一丝金属的嗡鸣，“视野好！咱们去高处看看！”
齐予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机甲巨大的手掌摊开，掌心向上，稳稳地降落到她面前。
她小心地踩上去，金属手指合拢，形成一个临时的保护笼，将她稳稳托起，送到机甲宽阔的右肩平台上。那里有一个简单的固定卡扣和安全带，显然是设计时考虑过搭载人员。
视野瞬间开阔！
站在机甲的肩膀上，整个晨昏圈的景象尽收眼底。飞船残骸如同一条搁浅的金属巨鲸，侧卧在苔原上。他们搭建的简陋棚屋在机甲脚下显得如同玩具。
目光所及，是望不到边际的、如同厚重地毯般的蓝绿色荧光苔原，在逐渐明亮的晨光下，呈现出一种湿润而富有生机的光泽。
苔原并非完全平坦，而是如同凝固的波浪般起伏，其间点缀着一些低矮的、覆盖着同样苔藓的丘陵。
更远处，永昼区方向是刺眼的、逐渐升腾的热浪，永夜区则是深邃的、被巨大冰川轮廓勾勒出的黑暗剪影。
“那边！”姜恒操纵机甲抬起左臂（液压关节的渗漏点暂时被忽略），巨大的金属手指指向远处一片地势略低、反射着粼粼波光的区域，“好像有水！”
齐予顺着方向望去，调整分析仪的焦距：“光谱分析……确认液态水！面积约三百平方米，可能是苔原洼地积水或地下渗出的浅水塘！”
“好地方！”姜恒操控机甲迈开大步，沉重的脚步在苔原上留下一个个深深的脚印，荧光汁液不断溅起。机甲行走的震动让齐予不得不抓紧肩部的固定杆。
随着靠近，那片水塘的全貌展现出来。它并非清澈见底，而是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淡淡的蓝绿色，水面漂浮着一些絮状的荧光藻类，水底似乎也生长着发光的苔藓。水塘边缘，散落着一些半透明的、如同石英般的淡紫色晶簇，大小不一，最大的有拳头大小，在晨光下折射出柔和的光芒。
“水质扫描中……”齐予快速操作分析仪，“主要成分：H2O，溶解氧含量高，含少量矿物质离子……未检测到已知致命污染物。但……含有微量荧光藻类代谢物，成分未知。建议过滤后煮沸饮用。”
“能喝就行！”姜恒操控机甲在水塘边停下，巨大的金属脚掌踩在水边松软的泥地里。他低头看着那些淡紫色的晶簇，有些好奇：“这些石头……会发光？”
“初步扫描，”齐予将分析仪对准一块晶簇，“主要成分：二氧化硅（石英），但含有未知的晶格缺陷或包裹体……导致其呈现淡紫色并具有微弱荧光。能量特征……惰性，无辐射。”她顿了顿，“或许……可以当装饰品？”
姜恒没说话，他操纵机甲弯下腰，巨大的金属手掌小心翼翼地伸向水塘。他没有直接取水，而是用食指的指尖（机甲手指前端有精密的传感器和微型工具接口）轻轻点了一下水面。
“水质传感器读数：可过滤饮用。”机甲AI报告。
“齐博士，把你的水壶给我。”姜恒说道。齐予解下腰间的水壶递过去。机甲巨大的手掌以一种与体型不符的灵巧，接过小小的水壶，然后伸进水塘中，灌满了水。
“伊娃，连接机甲外部接口，启动过滤程序。”姜恒命令道。
“连接中……过滤程序启动。”伊娃的声音响起。
只见机甲手腕处一个不起眼的接口亮起微光，一股水流从水壶中被吸入机甲内部，几秒钟后，清澈的水流又从另一个接口流回水壶中。机甲内置的多级过滤系统开始工作。
“搞定！”姜恒操控机甲将过滤好的水壶递还给齐予，“尝尝？”
齐予接过水壶，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口抿了一下。水质清冽，带着一丝苔原特有的、难以形容的微甜和……极其微弱的金属感？
她皱了皱眉，但身体没有不适反应。“可以接受。”她点点头，将水壶收好。
姜恒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些淡紫色的晶簇。他操纵机甲伸出另一只手，巨大的金属手指轻轻捏起一块拳头大小的晶簇。晶簇在机甲指尖显得小巧玲珑，内部仿佛有细微的光点在缓缓流动。
“伊娃，分析这玩意儿除了好看，还有啥用没？”姜恒问道。
“成分分析：高纯度二氧化硅晶体，含未知荧光因子。物理性质：硬度高，透光性好。潜在用途：光学材料粗胚、装饰品、或……”伊娃顿了顿，似乎在检索数据库，“……砸坚果？”
姜恒：“……”
齐予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扬，伊娃看来也在恢复。
“行吧，先收着！”姜恒也不嫌弃，操控机甲将那块晶簇小心地放进机甲大腿外侧一个原本用来存放工具的开放式储物格里。“说不定以后能磨个镜子什么的。”
他操控机甲站直身体，巨大的金属头颅转动，扫视着这片被晨光照亮的、陌生而奇异的苔原。
远处起伏的丘陵，近处波光粼粼的水塘，脚下散发着微弱荧光的苔藓，还有那些散落的紫色晶簇……这片土地，既荒凉，又蕴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生机。
“能源……”姜恒的目光最终落回机甲能源读数上——22.5%。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通过扩音器在空旷的苔原上回荡：
“伊娃，标记这个水塘位置。齐博士，坐稳了！咱们去那边的高坡看看！得给老伙计找点‘吃的’（能源）了！顺便……”他顿了顿，拍了拍胸口战术背心内侧那个硬硬的小圆筒，“……给咱们的‘宝贝种子’，物色块风水宝地！”
钢铁巨人再次迈开沉重的步伐，朝着远处一座覆盖着厚厚苔藓、视野更开阔的丘陵走去。
沉重的脚步声回荡在晨光熹微的亚辛玛哈苔原上，留下两行深深的、浸润着荧光汁液的足迹，如同这片陌生星球上，人类踏出的第一个、充满未知与希望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