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转眼就来到初三。林雾泽在初三（6）班，祁妄在隔壁（5）班。
周明远是7班的学生，他总是习惯性地把校服袖口卷到最上端，手腕细瘦得骨节清晰可见，与宽大的袖子形成对比。他抱着厚厚一摞作业本，脚步轻缓地走在走廊里，尽量不引人注意。
然而，三楼男厕所的金属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重重关上了，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格外突兀。隔间的门虚掩着，插销卡不牢。周明远缩在角落，背靠冰凉的墙壁。
“找到你了。”
一个粗嘎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周明远的肩膀下意识地绷紧了。隔间门被拉开，露出赵磊那张略带凶悍的脸，眉骨到颧骨间有一道明显的旧痕。
“就知道你躲这儿了？”赵磊的腔调带着一丝令人不快的揶揄。
周明远紧紧贴着墙壁，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着，那突如其来的关门声和赵磊的出现，让他感到巨大的压力和无措。
他的书包猛地被一股力道扯走，东西瞬间散落一地。其中一本摊开的数学笔记本正掉在一小滩水渍上，上面是密密麻麻、工整清晰的笔记。紧接着，一只脚不客气地扫过封面，在本子上留下明显的擦痕和半个脏鞋印。
“哟，还这么用功？”站在旁边的杨浩拎着扯坏的书包，语气充满嘲讽，他随手抓起旁边的英语书，在周明远面前挥了挥，“不是说了少往老师跟前凑吗？你是听不懂话还是怎么的？”他的动作带着明显的威吓。
周明远抿紧嘴唇，脸色苍白。他上周目睹赵磊他们围堵低年级同学，向老师反映了情况。没想到第二天就被赵磊在操场用篮球警告。此刻，那份担忧和孤立无援的感觉再次紧紧攫住了他。
“住手！”
一声清亮的怒喝在隔间外骤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赵磊和他身边的人都猛地顿住了动作，惊愕地转头看向门口。
周明远趁机往角落更深的位置缩去。只见林雾泽正站在门口，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地瞪着里面的人。
林雾泽的背上还背着那个蓝白相间的书包，随着他急促的呼吸微微起伏。他头上标志性的那撮头发因为奔跑显得有些凌乱。他紧握着手机，屏幕是亮着的。
突然出现的林雾泽显然打乱了对方的节奏。赵磊脸色变了几变，最终还是不甘地啐了一口：“多管闲事！”他狠狠瞪了周明远一眼，“这事没完！”说完，三人骂骂咧咧地离开了，隔间门在身后晃荡着。
沉重的空气瞬间填满了小小的隔间。周明远背靠冰冷的隔板，抱膝坐在地上，把头深深埋着，肩膀还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林雾泽的心脏咚咚直跳，他站在原地缓了几秒，紧握的手机微微发烫。阳光斜射进来，勾勒出他绷紧的轮廓。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向周明远那边谨慎地迈了一步，动作尽量放轻。
“周明远？”林雾泽的声音放得很软，带着明显的关心，“你……还好吗？”
蜷缩的身影猛地一颤，肩膀缩得更紧，抱头的动作显示出强烈的抗拒。
林雾泽眉头皱得更紧，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缓缓蹲下身，想更近一点看看对方的情况。在他尝试靠近时，手臂无意间碰到了旁边摇晃的隔间门板。
门板发出一声轻微的金属摩擦声。这细微的响动让周明远如同惊弓之鸟，猛地瑟缩了一下。
林雾泽立刻停住所有动作，僵在那里。慌乱中他想把手机抓得更稳些，指尖却不小心滑脱——啪嗒。
亮着屏幕的手机直直掉在冰凉的瓷砖地上，恰好落在周明远蜷缩的脚边不远处。刺眼的光束照亮了他裤腿边缘磨损的布料，以及一小块显露出来的、新鲜的泛红印记。
林雾泽低呼一声，赶紧伸手去捡。手机似乎被磕碰了一下，屏幕画面不稳地闪烁起来，但录像的红点依旧顽强地跳动着——画面里能清楚地看到地面上散落的本子、那个染着污渍的数学笔记本，以及林雾泽因惊愕而微微放大的瞳孔。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如磐石的周明远，极其缓慢地、无比艰难地抬起了头。
他的脸上沾着点点灰尘，泪水的痕迹有些模糊，眼眶红肿，眼神空洞而疲惫。他的目光先是茫然地扫过地上那持续录着现场画面的手机屏幕，映着他自己狼狈的倒影和隔间的混乱。
然后，那双被痛苦浸透的眼睛，一点点地、牢牢地聚焦到了林雾泽的脸上。空气仿佛凝固了，时间被按下了暂停键。
周明远的嘴唇颤抖着，喉咙干涩，发出沙哑至极、轻得如同耳语，却字字清晰地刺入林雾泽耳中：
“你……这视频……真的能帮到我吗？”
林雾泽捡手机的动作瞬间僵住。他猛地抬头，撞进周明远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迷雾的眼眸里——那里盛满了绝望的深海，又似乎浮着一丝微弱的、挣扎着不肯熄灭的火星。他整个人如同被冻结在原地，那份孤立无援时冲进来的勇气背后，一丝被现实重压下的茫然和无力，终于在他眼底无可遁形。
隔间里只剩下手机屏幕冰冷的光在顽强地跳动，记录下两个少年急促而不安的呼吸。那光芒固执地照着散落狼藉的地面，也映照着少年心中汹涌却无声的惊涛骇浪。
屏幕上跳动的画面，像一根尖锐的针，刺破了隔间里沉重的死寂。那摊开在污渍上的数学笔记，被踩踏过的脏污鞋印，散落的书本和那个染着污渍的书包带子——此刻在冰冷的屏幕光下，清晰地呈现在两人眼前。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周明远的疑问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林雾泽心湖，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惊涛骇浪。那句“真的能帮到我吗？”更像是一句沉重的控诉，将他刚才所有凭着一腔孤勇树立起的“保护者”形象，击得摇摇欲坠。
林雾泽捡手机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冰凉。他能感觉到周明远的目光穿透自己竭力维持的镇定，直达内心那片最慌乱的地带。他确实没报警，甚至根本没来得及拨打报警电话。那句“报警了”纯粹是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威慑，是他慌乱大脑里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他根本不知道这威慑能维持多久，更没想好下一步该怎么办。冲进来救人是一时意气，此刻如何保护？如何收场？巨大的茫然和无措几乎将他淹没。
他苍白的脸上飞快地染上一层羞愧的红晕，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我……”声音干涩得厉害，刚开口就卡住了。辩解？解释？似乎都苍白无力。面对周明远那双交织着绝望与一丝极其微弱希望的眼睛，说谎显得更可鄙。
他低下头，避开周明远沉甸甸的视线，目光重新落在手机屏幕上。录像还没有停止。画面里是铁证如山。他猛地攥紧了手机，仿佛那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实物。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我……”林雾泽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我录下来了。真的录下来了。”他像是在说服对方，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你看！”他往前递了递手机，让屏幕更清晰地对着周明远，“全都在这儿！赵磊，杨浩……还有你的书包……”他的声音因为急促而有些变调，“有这个证据，我们……我们可以去找老师！一定能让他们受到惩罚！”
他抬起头，试图重新找回那份冲进来时的勇气，可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紧张和一种近乎恳求的急切。他知道自己之前的谎言暴露了软弱，但此刻，这录像似乎成了他唯一能交出的、有分量的答卷。他必须让周明远相信，这份记录有力量。
周明远看着他，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疲惫、怀疑、被欺骗后的刺痛……种种情绪激烈地翻滚着。他看着林雾泽涨红的脸颊和急于证明自己的样子，看着他死死攥着手机的手指，看着他眼中那份努力想要支撑起一片天空的、带着水光的恳切。沉默了很久，久到林雾泽觉得自己快要被那份沉重的寂静压垮时，周明远的肩膀微微动了动，他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沾了灰尘的手，伸向自己的小腿——方才被屏幕光亮照出的、裤腿边缘那处被摩擦过的痕迹。
他没有碰伤口，只是轻轻捏住了磨损的裤脚边缘，指尖微微颤抖。一个微小、几乎可以被忽略的动作，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打破了两人之间凝固的冰层。
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发出一声极轻的、压抑着的哽咽。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脸颊滑落，无声地砸在地面冰凉的瓷砖上，洇开小小的深色印记。那不再仅仅是疼痛和恐惧的泪水，更混杂着被戳破的谎言带来的刺痛，以及对眼前这个惊慌失措却试图抓住一线希望的“救援者”的……复杂难辨的情绪。
林雾泽看着那滴泪砸落在地，心脏像被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那泪水中蕴含的东西，远比身上的伤更让他感到灼痛。他深吸一口气，挪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试图更靠近一点：“别……别怕。我们先离开这里。”他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他伸出手，不是去碰触周明远身上的伤痕或那片红痕，而是稳稳地抓住了周明远那只还在微微发抖的手腕（隔着校服袖口），一个支撑和带离的信号。屏幕的光，依旧冷冽地映照着两个少年紧紧相连的手，和散落一地的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