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70年,沈阳年末的天空中飘起了雪花,今年的雪较往年迟到了许久,海燕穿着爸爸新买的袄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高兴地转着圈,跳着舞,仿佛整个世界在她眼中都是那么轻盈且欢快。
父亲站在一旁一脸的凝重,从上周起这个男人就再也没有笑过,就像是患了面瘫的病人。
一周以前,一群人突然闯入了海燕家里,一通乱翻之后将她母亲带走了,所幸,海燕那时在她乡下的奶奶家里。她的父亲在第二天的也被带到了一间房子,在这间房子内他见到了满脸血污的妻子,他面临两个选择,第一是选择自己妻子,共同承担一切后果,第二是选择撇清关系,保护自己除妻子以外的家人。男人进退两难,但在妻子的辱骂下选择了第一种,他知道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但是,从那一刻起,他的心也跟着妻子一同死了。
单纯的小海燕并不知道这发生的一切,只是牵着父亲的手满心的欢喜,因为父亲告诉她,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很快就回来了,这一等便是十年。
1980年,海燕考上了清华大学,但此时的海燕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天真的女孩,不知何时起,海燕似乎知道了曾经的一切,她并不怪父亲当时的决定,只是,母亲这个词从此再也没有出现在海燕家里。父亲如今已然身处高位,但依旧不苟言笑,除了海燕就只剩下工作,当海燕去了BJ读大学以后,他干脆就住在了单位,将几乎所有心思都放在工作上。
大学的时光美好而又充实,海燕并未参加任何社交活动,只是将一门心思放在了学业,从宿舍到教室再到图书馆,这便是她的全部了,她享受着内心这份安详的感觉。直到某一天周末的晚上,海燕走出图书馆,皎洁的月光洒满了大地,凉爽的夏夜微风轻轻扑在脸上,让人不禁心旷神怡。海燕想到了夏目漱石,想到了今晚月色好美,不觉得内心欢欣,就像是温柔的人对自己的爱人那润物细无声的关爱,爱是多么神圣的词,不该由嘴去说出来,否则爱将会被亵渎,真正爱一个人是不会说出来的,那是由内心而散发的一种温暖。
海燕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时,不觉间已经来到了M食堂,M食堂是学校关门最晚的食堂,为了是照顾图书馆晚归的学生不受饥饿。M食堂尽管营业很晚但消费却是出奇的便宜,被学子们亲切称为深夜食堂。
“哐~当....”海燕感觉撞到了什么人,紧接着便传来搪瓷缸打翻在地的声音,她抬起头,看到一个瘦高的男孩一脸着急地说:“同学,不好意思,你没事吧。”
海燕这才回过神,看到打翻的饭碗和一地的食物,方才想起是自己太投入思考没看路才撞到人,赶忙蹲下身帮助他把搪瓷缸捡起来,一边愧疚地说:“对不起啊,都怪我没看路,多少钱我赔你。”
男孩接过搪瓷缸,大度地笑着说没关系,也是自己没好好看路,并问海燕有没有受伤,见她无恙,男孩拿起旁扫帚想将洒落的食物打扫干净,海燕也想帮忙一起打扫却不知如何下手,只能呆呆站着。
地上很快就打扫干净了,海燕看着男孩瘦弱的身体,心有愧疚说道:“对了,那个,我也是来吃饭的,我们一起吧,我请客,就当我向你道歉了,好吗?”
男孩刚想拒绝,但海燕已经不由他回答便朝着餐台走去,自己也只好跟了上去。
此刻已经九点,深夜食堂圆形的大厅就像是慈祥的母亲将每个学子拥入怀中,夏风凉爽,灯光明亮,青春的欢笑回荡在耳畔,海燕今天心情格外的愉快,一旁男孩似乎也被她那清澈美梦的笑靥所触动,脸上泛起了微红。
两人都点了一份酱油炒饭,相对而坐在靠近窗边的位置,男孩主动说道:“谢谢你请我吃饭,改天,我一定请你。”
海燕笑笑说:“没关系,本来就是我先打翻了你的饭碗。”
男孩也笑了笑,说“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奇怪呢?”
海燕也反应过来,两人都笑了起来。海燕看着男孩腼腆的样子,有一种想要呵护的感觉,男孩很是清瘦,头发留的很短,一双眼睛却是很有神,洗的泛黄了的衬衫穿在身上很是宽大,一看就知道不是自己的衣服。
“我叫海燕,文学系一年级,你呢?”海燕问道。
男孩犹豫下说道:“我,我叫徐兵。”
“徐兵,你是不是那个经济系年级第一的徐兵?”
徐兵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抬起头看了看海燕,他的内心不免显得激动起来,没想到竟然有人还知道他徐兵,一直以来,他都是那么的默默无闻。
“那就算认识了。”海燕伸出手想与徐兵握手。看到海燕伸到眼前那白皙稚嫩的手,徐兵内心激动起来,从小到大,自己还从来没有碰过除母亲以外的任何女人的手,眼前这双纤纤玉手和母亲那双粗糙肥厚的手相比就像是美玉相比于海边的涯石。他克制住内心的激动缓缓伸出了手,然后轻轻握住海燕的手指,一瞬间仿佛是触到了棉花糖的感觉,他的心狂跳起来,他能感受到自己心跳声音“砰、砰砰...”,血液也如潮水一下子涌上头,激起的浪花瞬间晃得两眼炫白,耳边也响起嗡嗡的蜂鸣声,大脑在这蜂鸣声中陷入了虚无之境。这就是女人的手吗?这就是女人的感觉吗?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好舒服啊,此刻如果能抱着她就算死也值了。
“哎,你怎么了,发呆了。”海燕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这才回神过来,一脸通红地说了声没事。此刻,他突然觉得很幸福,但转瞬间便又陷入了悲伤之中,这种悲伤来源于自身的绝望,他深知自己处境,自己没有其他的路,只有脚踏实地地向上攀登。
回到宿舍后,徐兵躺在床上回忆着和海燕相遇的每一时刻,就像是在回味甜蜜的糖果,回味第一次品尝最美的味道,这种幸福甜蜜让他兴奋,但兴奋依然是短暂的,当糖果最后一个分子也溶化后,糖蜜很快褪去,苦涩也浮了上来,他望着泛黄的天花板,不由想起了远方的故乡。
徐兵出生在河南农村一个贫困家庭,家中兄弟姐妹四个,他排行老二,上有一个姐姐,下有一妹一弟,姐弟四人中,徐兵从小就显示出出众的聪颖。他的母亲在家务农,父亲是镇上唯一的邮递员,整日奔走于各个村镇间,眼界在人群中也是属于相对开阔的人,他深知现在局面持续不了多久,那帮人早晚要倒台,以后还是要走进城市发展,靠知识改变命运,自己这辈子穷苦一生,以后绝不能让自己孩子也跟自己一样。当看到聪明的二儿子时,他就决定一定要尽自己全力,至少将一个孩子培养成材,摆脱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宿命。
徐兵也很争气,每次考试都是年级第一,他上了初中以后,家中姐姐为了能供弟弟妹妹上学也早早地下了学去挣工分,帮家里分担起来重担。1973年,徐兵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县立高中,高中三年,他仍然刻苦努力,那时风气稍有减退,虽学校风气还是以革命为主,但至少能稍稍恢复真正教学任务。学校的食堂餐分为甲乙丙三类餐,甲餐最贵,乙餐次之,丙餐则是最便宜的炒咸菜,徐兵只有丙餐票,为了不让人看到,每次只能等到所有人都吃完饭,他才进来换一份丙餐,然后拿上两个黑色高粱面馒头,坐在角落里快速吃完,生怕被其他人看到。
经济的拮据,生活的困难并不没有让这个对前途充满信心的年轻人低头,他怀着对未来的期望,对家人期许,每天坚持学习,课堂上不讲的,他就自己学习,不懂的他就找到陶老师去问。他的班主任陶原是留学海归,回国后任教职烟京大学数学系教员,文格初期被定为走资路线,便被下放至徐兵所在县城任教,在这里他被人视为有污点的人,为了能够保护自己,他整日拿着本小红书一副为领导人粉身碎骨的样子,通过这样表忠心的举动,他倒也平安无事。陶原博学多才,对于命运的不济没有过多地抱怨,而是在人心浮躁之际沉下心来思考社会经济问题。
初见徐兵之时,这个瘦高的男孩并未给他多深印象,直到一天晚上,徐兵带着一本高三的课本去请教他时,他才注意到原来班上还是有人是渴望知识的,从此以后,徐兵便经常去找他请教问题,陶原也对这个聪明刻苦的学生产生了好感,主动将自己的书借于徐兵,每次徐兵都会认真看完并将书准时还与老师。高中三年,在陶原的指导下,徐兵逐渐掌握高中课程,并开始尝试着学习大学的经济学课程。
畅游在知识海洋中的徐兵很快就度过了高中的三年,毕业以后,他回到老家,当时高考尚未恢复,他虽然是高中生但是却不知未来路在何处,难道又要面朝黄土背朝天做个农民,徐兵不禁迷茫起来,心中的抑郁积蓄在心口,无处发泄的他就将这心中的抑郁、愤恨发泄在这黄土之上,每天天不明便起身一直干到太阳落山,筋疲力竭后回家倒头就睡。父亲徐厚人看到儿子这样心里也很是不舒服,他对徐兵说:“儿子,你的心情我都理解,我当时送你去上学,包括你姐下学供你,都是为了让你有更好的将来,你别急,现在这个世道不会长久,退一万步讲,就算以后就这样了,你觉得向你们这样的有学问的人会心甘情愿一直这样吗?有能力的人都被打入了牛棚,这个乱世道结束不远了,那时候也就是你们的机会了。自古以来,朝堂之上,政权更迭,凡掌权者,哪个不是民心所向,得民心才能得天下,失了民心,也就失了天下。现在掌权者本质上来说是好的,只是被个别居心叵测的人绑架了,这个世道还是能者的世道。”
徐兵看着父亲坚定地眼神点了点头,父亲徐厚人作为小镇上唯一邮递员,工作了近三十年,加上他为人洒脱、热心,和多数人关系处的都很好,所以,对各家各况都了如指掌,消息也很灵通,并且对事情都有自己的观点。徐兵在小时候就经常听父亲讲述各种故事,三国演义、水浒传等都是耳熟能详。所以,父亲对他的影响是极为重要的,他也一直都将父亲看作是自己的榜样,对父亲的话都很是看重。听到父亲这么说,徐兵心里感觉豁达了很多,心中的绳结似乎有了松动。是啊,想想陶原老师即使遭受如此困境依然没有放弃,我还这么年轻,未经风雨,为什么连这点困难都经受不起呢?父亲说的对,一个国家连有追求的年轻人都容不下,那这个国家的政权早晚要完蛋。
1977年10月,徐兵收到了老师陶原的来信,信上说国家已经开放高考,希望他能够参加,过几天自己就要回到BJ了,如果想参加高考可以这两天来找他。徐兵不由得内心激动起来,见到了陶原那一刻他就感觉自己的命运要改变了。经过陶原一个多月的复习,徐兵参加了高考,成绩出来后,差九分他就可以考上清华大学,但陶原已经没时间再去陪他复习一年,他要尽快去清华大学任教,否则就永远失去这次机会了,临行前他将自己所整理笔记以及相关辅导书都留给了陶原,两人约定一定要在BJ再见。1978年,徐兵仅差三分,他没有接受调剂而是继续选择复读,终于在1979年以超出分数线30分成绩考上了清华大学经济系,从此,命运选择了这个农村的穷小子。
二
自从上次相遇以后,海燕每次去图书馆都会刻意观察一下周围的人,看看会不会能碰见徐兵。一天晚上,海燕正在图书馆看书,一抬头看到对面有人在看自己,不经意地对视以后,对面男孩赶紧收起了目光。
临近9点,两人走出了图书馆,海燕笑着说道:“我一直以为是错觉,没想到真的是你在对面。”
徐兵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道:“其实,我早就看到你了,但是你旁边都坐满了,我就去了你对面。”
两个人说笑着一起走到了深夜食堂,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还是都吃了酱油炒饭。从此以后,两人似乎心有灵犀一般,每次都能在图书馆巧遇,然后在一起看书,去食堂,最后由徐兵送海燕回到宿舍。
冬天很快来临,冬天是海燕最喜欢的季节,她喜欢雪花的优美、洁白,她想起今年秋天刚开学看到徐兵的第一眼时,感觉他就像是从非洲回来的一样。原来,徐兵为了能多挣点钱给家里和自己的生活费,整个暑假都在工厂里帮别人干活,只为了挣那一天一块五钱的工钱。
BJ的十二月已经下了第二场雪了,整个城市都在这银装素裹之中显得宁静且整洁。海燕穿着一身米黄色裘皮袄,脚下是加绒的黑色皮靴,整个人显得优雅且美丽。徐兵也穿了一件黑色的棉袄,在他瘦高的身材下显得是不太合身,这是徐兵爷爷留给他父亲的棉袄,当年爷爷家境还算好时,就托人找省城师傅作了这身棉袄,一辈子也没舍得穿过几次,后来爷爷将这身棉袄留给了徐兵父亲徐厚人,徐厚人怕自己儿子在大学没有衣服穿,就将这套棉袄留给她徐兵,一晃已经是三十多年。如今这件棉袄穿在徐兵身上,虽然有几处缝补,棉花也都换了新棉花,倒也是穿起来显得暖和。
周末早上,海燕和徐兵一起来到学校操场,整个操场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积雪,了无一人。他们就在操场上开始背诵英语,徐兵的鞋底显得单薄,站在雪中不由得两脚寒意上涌,于是便轻轻地蹦跳起来,海燕看到徐兵这个样子不由得笑了起来,也跟着徐兵蹦跳起来,两人相视蹦跳着,都觉得对方的样子十分滑稽,纷纷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也都忘记了冷了。
“你在这等我一下。”海燕说完就跑走了。
“慢点跑,别摔倒了”徐兵还想问原因但却已经来不及了,只好叮嘱她慢些跑,然后自己又继续蹦跳着背诵英语。
过了大约十五分钟,海燕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徐兵赶紧扶着海燕一边轻拍她的后背一边问:“你去哪里了?”
海燕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双厚鞋垫,说道:“早就看你鞋底太薄了,我给你做了一副厚的鞋垫。”说着就递给了徐兵。
徐兵接过鞋垫,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这也是他第一次收到女孩送的东西,虽然他们已经认识了大半年了,但也只是每天一起去图书馆、食堂和宿舍楼下,虽然徐冰这么认为,但是,这对海燕来说就是他大学的全部了。
“快换上吧,不冷吗?”海燕说道。
徐兵立刻一只手扶着栏杆,将鞋脱了下来,然后交替着将双脚鞋垫都换了上,换好以后,徐兵感觉脚底很快柔软暖和起来,满脸韵红地说道:“海燕,谢谢你,真的很暖和。”
海燕也笑着说道:“那我就放心了,看样我的手还是挺巧的嘛。”
冬天很快过去,伴随着开学,春天也跟随而来。虽已春分,但天气依旧是略显清冷。海燕和徐兵每天依然心照不宣地穿梭于图书馆、食堂与宿舍楼下,仿佛时间对于他们来说是永恒的,朝夕相处的紧密让他们以为时间或许就永远这样如涓涓细水般绵延不绝,但时间总是不经意间以量变的感觉产生质变的飞跃。
徐兵已经是大三下学期,成绩优异的他在未毕业之时就已经被多家单位所所重视,虽说是分配,但他有自己选择的权利。1982年,改革开放后以深州为中心的城市迅速发展,徐兵也认识到国家的迸发要开始了。他想要去南方,想要去深州,他将自己这个想法告诉了海燕,海燕虽从未告诉徐兵自己高官的父亲,但她经常听到父亲提起深州的发展,也知道这座默默无闻的城市未来将会震惊世界,她不能阻止徐兵,但是,如果徐兵去了深州未来他们将很难再见。
周末的早上,两人又一起来到操场,操场上已经有人开始在跑步运动,大家都在忙碌着自己的事情,一派朝气蓬勃的样子。
海燕看着徐兵棉袄上的破洞,对徐兵说:“你等一下。”说完就又跑走了,对于这样的事情,徐兵早已经见怪不怪,叮嘱了海燕后便等待着她的归来。很快海燕回来了,她从口袋里拿出针和线,对徐兵说:“你看你的棉袄都破了个洞,我帮你缝下吧。”徐兵看着海燕认真的样子,便脱下棉袄交到了海燕手中。海燕拿起棉袄仔细看了下,说到:“这个棉袄一定是对你很重要的的吧。”徐兵点了点头说到:“这是我们家里唯一的好棉袄,我爸也舍不得穿就拿给了我。”接着他还讲起了从爷爷开始关于棉袄的由来,他一边讲着,海燕一边仔细缝着,等到他的故事讲完了,衣服也就缝好了。海燕将衣服递给徐兵,徐兵一下子握住了海燕的手,海燕下意识想要把手抽回去,却突然又被徐兵紧紧抱在了怀里,她没有反抗,而是将头深深埋进了徐兵怀里,眼泪不知觉流了出来,她能听见徐兵有力的心跳声,也感受到了这个男人微微的颤抖,她多么想能一直这样下去,可是一切都即将结束了。
接下来几个月两个人没有再去图书馆,而是每天下课以后就来到湖边、操场、后山等他们能想到的任何地方进行约会,海燕甚至做好了要将自己交给徐兵的准备,但是徐兵并没有这么做,两人始终保持着最后的距离,似乎是为了某种仪式进行着准备。他们对着花神湖约定,以后一定要在一起,无论在哪。
暑假开学以后,徐兵被提前分配到国家发展委员会进行实习,半年后,又调到了深州,除了毕业前一个月回来过学校办理毕业事宜,海燕再也没有见到过徐兵。
徐兵毕业以后,海燕还有一年才能毕业,为了使自己忙碌起来,海燕也提前在父亲帮助下进入了政府部门工作,两人唯一能够联系的就是靠着书信的往来,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周一次的通信逐渐变成了两周一次,再逐渐一个月一次,两个月一次,一年一次,直到再也见不到了回信,海燕始终等待着徐兵的回信,但是再也没有了以后。
二十年后,徐兵已经是深州某招商局局长,凭借着出色的业务能力和政治素养,徐兵在深州飞速发展这几年自己也跟着有了巨大发展,十五年前他和某上级领导女儿结了婚,也是那一年他和海燕彻底断了联系。妻子的颐指气使让他觉得窝囊,但是又无可奈何,每次和妻子争吵过后,他都会一个人在房间里拿出海燕为他缝补过的棉袄静静地坐着,回想着过去的甜蜜,这会使他内心有暂时的安宁。再后来,徐兵一直等到了岳父退休,自己也认为终于可以在妻子面前不必低人一等了。
一次争吵过后,自觉理亏而恼羞成怒的妻子打开衣柜,乱翻一通后,拿出他那件放在柜底的破棉袄就是一顿乱撕,一边撕一边骂着:“你就是这个破棉袄,一辈子都是,没有我你哪来的现在...”残破的布料夹杂着泛黄的棉花掉了一地,伴随着掉落的还有一张泛黄的布条,妻子眼疾手快把那个布条捡起,看到上面写着:我会一直等着你,记住我们的约定----海燕。徐兵妻子冷笑着将布条砸在徐兵脸上,冷笑一声便夺门而去。
徐兵捡起布条看到上面的字,确定是海燕的字后,不由得身体一阵痉挛,一瞬间,思绪回到了二十年前,他想起了和海燕在一起的种种,眼泪不由得流淌出来,从这一刻起,他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海燕,哪怕放弃一切,哪怕是前途不要了,他也愿意。
三
1988年,海燕已经毕业五年了,长相和家境都优越的她得到了许多人的追求,但海燕始终心里只有徐兵一个人,他痴痴地等待着徐兵的消息,他相信徐兵一定会回来找自己,父亲也劝海燕要快点结婚,还发动身边同事让他们多介绍一些身边的青年人,哪怕条件差些也没关系,但海燕却每次都以不合适拒绝了对方,渐渐地,前来介绍的人也就少了,直到海燕过了三十岁,来介绍对象的人就更少了,在那个年代,女人过了三十岁还没结婚基本是很难再找得到了,海燕父亲在遗憾中身体也越来越差,海燕向父亲袒露了内心,父亲长叹一口气再也没有提起相亲一事。
一天,父亲找到海燕委婉问道:“海燕,你和徐兵感情我都明白,虽然我未曾见过他,但我相信女儿眼光是正确的,但是,人都是会变的,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多年徐兵是不是已经结婚了,可能连自己小孩都有了呢?”
海燕笑着说道:“爸,徐并不是这样的人,我相信他会来找我的,我知道他在深州,我想去找他。”
父亲没有再说什么,而是鼓励女儿去深州看看,并告诉了她徐兵应该在什么单位,怎么找。等到海燕走后,他从口道里取出一个信封然后烧掉了。海燕父亲身居高位找一个人对他来说易如反掌,但得知海燕所言找的这个人已经结婚生子,他不忍心看到海燕心碎样子,那种痛苦毕竟他也经历过,他让海燕自己去,毕竟解铃还须系铃人。但这一别却成了永别。
海燕告别了父亲独自坐上了南下的火车,轰鸣的火车像一条绿色大蛇穿行于华北大地,在拥挤的车厢中,海燕呆呆望着窗外,幻想着见到徐兵以后的情景,那个情景早已经在他的脑中梦中无数次上演了,她期待着这一刻的到来,甚至想自己这次来深州可能就不会再回去了,下次再回去估计就是回娘家了,想到这,她的脸不禁红了起来。
火车在第二天晚上驶入了江西境内,在经过上饶时突然车厢内传来刺耳的刹车声,紧接着车厢行李架上的行李、桌上的物品等都在惯性的作用下跌落下来,人们乱成一团,大人呼声、骂声、孩子哭泣声混成一团,过了好一会,火车慢慢停下来了,才听清楚乘警的呼喊声,原来是前方由于暴雨发生了塌方,还好火车及时制动并未造成损失,听到这个情况的人民总算稳住了呼吸,在乘警的安抚和指挥下,人们逐渐的收拾好身边的东西,纷纷回到自己座位上来。
火车朝着反方向开动,很快就到了上一站的站台,人们纷纷走下车来到候车大厅等待,清理路障还需要一天时间,火车刚好距离上饶车站较近就临时进行了调度,好让等到的旅客不至于半途中困在车上。
候车室内由于很多线路停运,挤满了人,海燕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空着的座椅坐下,就这样一直坐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雨还在下着,丝毫未见有减弱趋势。海燕来到找到乘警询问情况,原来,由于暴雨影响,昨晚又引发了一些路段的坍塌,完全通车估计今天可能不行了,至少要到明天。
海燕回到座位上,听见有人说可以坐汽车走,明天就可以到深州了,他赶紧向那个人打听,原来汽车站就在火车站附近,如果改成汽车的话会可能提前一两天就能到深州。海燕犹豫了,中途改变行程让她觉得隐隐不安,加上雨还在一直下着,乘坐汽车也太过于危险,眼见着已经有人走出了候车室,海燕心一横也跟了上去。
拥挤的客车充斥着汗臭味,环境还不如火车上,由于雨天,车开的相对慢些,经过询问,到达深州大概要明天下午,海燕坐在车座上看着窗外的雨水,精神逐渐松懈下来,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在梦中,海燕见到了徐兵,徐兵比以前胖了许多,也白了,他们站在深州的海边,凉爽的海风轻抚着她的脸颊,吹动了她的裙摆,徐兵紧紧地抱着她,她也紧紧把头藏在他的身前,就像是他们第一次拥抱那样。后来,她跟着徐兵回了家,两人自然而然在一起了,早上醒来,她做好了饭等待着徐兵起床,两个人一起去爬山,一起看海,一起逛街,一起去见了海燕父亲,最后走入了婚姻的殿堂,一切都是那么的顺利切幸福,她还梦见了自己怀孕了,被推进产房的瞬间徐兵温柔的看着她,产房是那么的冰冷,她突然感觉自己腹部剧痛起来,紧接着血便汩汩而出,剧痛瞬间袭遍了全身,她痛苦地喊叫起来,突然睁开了眼,喘着粗重的气息,雨水向撒了的瓢泼浇撒在她的身上,下渗剧痛无比,看着周围的人哀鸿遍野,海燕意识到了是出了车祸,她看到自己双腿被压倒车下,血液混杂着雨水像溪水般流向路边。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还要去和徐兵相聚,我们约好的。海燕拼尽全力站起身来,忍着剧痛想把腿抽出来,但这一切都是徒劳,撕裂的伤口流出了更多的血,她隐约听见远处传来的救护车声音,她告诉自己千万不能睡着,千万不能,但是,还是沉沉地睡了下去。
当海燕的父亲赶到时,看到的是被白布盖住身体的女儿,他感觉自己一瞬间仿佛被掏空了,两行热泪滚落下来,他来到女儿身边跪下来,然后撩起白布,看着女儿面无血色的面孔,他多么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哪怕是女儿一辈子不结婚自己也不在乎了,只要能陪在他身边,不,哪怕一辈子看不见,只要女儿能好好活着就行。他痛哭起来,悔恨自己的无能,直到最后眼泪都哭干了才被人抬到了床上,一夜之间,头发已经大半花白。
徐兵坐在警局的办公室内翻看着当年卷宗,身为警察的朋友陈华说道:“当年车上算上司机一共38人,这次事故共造成13人遇难,对方车上两人全部遇难,事故认定书你也看了。你要找的海燕是死于失血过多,我们调查了她的行程,她本来是想坐火车去深州,但是由于山体滑坡延误了行程,她为了赶时间才选择坐了大巴车。其实,她坐上大巴车后没多久,火车就可以通行了。”陈华叹了口气说:“这或许就是命吧。”说完,陈华拍了拍徐兵肩膀走出了门。
回去路上,徐兵一言未发,整个人都蜷缩在车内,思绪也回到了二十年前,他赶紧强迫自己不要去想曾经的过往,回忆只会使自己变得更痛苦,他内心对海燕是无比的愧疚,都是自己的错,看现在说这些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家庭的不幸更使得徐兵痛苦、悔恨,他不想再想了,他决定要去过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什么狗屁道德法律,都无所谓了。
回到局里,他开始工作,不是因为想要工作,而是暂时无处而去。往后的每一天,他开始不再拒绝各路人马所送来的现金、古董、房产、女人等,他又拿着手中的钱开始向上游走,他发现自己所做的一切开始顺利起来,仿佛是鱼游到了清澈溪水中一样。他游走于各级领导之间,就像一条鱼一样,但是,他最喜欢的还是游走于各类女人之间,高个子、矮个子、胖的、瘦的、温柔的、狂野的、美国的、日本的...各类女人对他来说犹如不同口味的巧克力,每一颗都充满了新奇和刺激。
一天晚上,徐兵在外和朋友喝的烂醉,不顾朋友的劝阻他坚持要自己回去,所幸离他最近一个情人家里并不是很远,他今天打算住在那里。他和妻子虽未离婚,但两人早就是貌合神离,分居数年,彼此都在外有着自己的一片天地,相互留个体面罢了。
徐兵摇摇晃晃地走在路上,在经过一个巷口之时,迎面一个摩托车突然驶出来,看到徐兵后躲闪不及一头撞了上去,摩托车见徐兵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四下望了望见没人就骑着摩托车疾驰而去。
徐兵躺在地上哼哧着想站起来,却使不上一丝力气,在酒作用下也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反而产生了一种异样的快感。这时一双手拉起了她的手臂,他能感觉到这是一个女人的气息,这种感觉让他觉得好熟悉,他睁开眼,看到眼前的女人不由得惊住了,酒也醒了大半,但身体仍然不停使唤,在女人的搀扶下摇摇晃晃,“海燕,海燕...呜呜呜”徐兵眼泪一下子不自觉流了出来,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将心中积蓄的思念一股脑倾泻了出来,海燕抱着徐兵,一言不发,等到徐兵哭够了,哭累了,然后搀扶着他来到了附近一家宾馆。进入房间后,海燕给徐兵倒了一杯水放在了床头,随后便离去了。
清早起床,徐兵看到床头的水杯想起了昨晚的事情,他赶紧来到楼下叫醒了老板问起昨晚送她来的女人去哪里了,老板疑惑地上下打量着着他说:“你还没醒酒吗?昨晚就你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要开房,你忘了?”徐兵不信,最后老板调出了监控视频,屏幕上的他摇摇晃晃的来到柜台,拿出身份证和钱包就交给了老板,老板将房卡递给他,他拿着房卡进了房间,直到关上了门,并没有出现任何其他人。
徐兵回到房间,看到床头放着的水杯,他拿起水杯握在手里,仿佛是在感受着海燕的余温,他将水慢慢喝掉,回忆着海燕昨天出现在他面前的样子,一切如梦一般。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