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解室的铁柜第三层,那个蓝布包袱的边角已经磨出了毛边,像被反复撕扯过的伤口。
孙梅第五次来的时候,包袱上的麻绳换了根更粗的,死结打得比之前更紧,绳结处的布料被勒出深深的沟痕,像她眼角新添的纹路。“陈律师,不用解了。”她坐在对面的椅子上,背脊挺得笔直,“该看的证据前几次都看了,今天就签离婚协议。”
我看着那个包袱,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它时的样子。
那时蓝布虽褪色,却还平整,“百年好合”的十字绣针脚细密,“合”字的最后一笔悬在半空,像等着谁来收尾。可现在,透过半开的包袱口,能看见十字绣被揉成一团,针不知掉在了哪里,露出的布面上沾着深色的污渍,像干涸的泪痕。
王建军是在约定时间半小时后到的,电动车停在楼下时发出一声闷响,像是电池彻底耗尽了电。他走进调解室时,工装裤的膝盖处沾着泥,头盔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还是要离?”他没看孙梅,眼睛盯着墙角的暖气片,那里积着一层灰,像他们之间没说出口的话。
孙梅没接话,只是把离婚协议推过去。协议上的“自愿离婚”四个字,她的字迹用力得几乎戳破纸背。
我试图提起上周在社区见到的场景——王建军半夜在药店门口徘徊,手里攥着公公的处方药单,跟店员反复确认“有没有更便宜的替代品”,可话到嘴边,却看见孙梅笔记本摊开的页面。最新的记录是三天前:“王建军又夜不归宿,邻居说看见他跟一个女人在便利店说话。”字迹旁边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叉,笔尖划破了纸。
“那是药店的店员,我问公公的药怎么吃!”王建军突然提高声音,头盔“咚”地砸在桌上,“你就这么信别人的话,就不信我一次?”孙梅抬起头,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信你?信你说的‘客户塞的烟’,还是信你‘代驾没空接电话’?王建军,我信不动了。”
她的手指划过笔记本上被泪水晕开的字迹,那是2022年冬天的记录:“今天雪太大,他说站点放假,我却在医院缴费处看见他——他去给人当护工,摔了一跤,胳膊上缠着绷带,还说‘不疼’。”那时的字迹虽然模糊,却藏着心疼,可现在,她的指尖在纸页上顿了顿,像在划开一道旧伤口:“我当时觉得他辛苦,现在才明白,他只是不爱跟我说实话。”
王建军的嘴唇动了动,想说“护工工资高,能给你买件羽绒服”,却最终化作一声苦笑。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药瓶,标签上写着“二甲双胍”,日期是两年前。“我没告诉你糖尿病,是怕你更累。”他把药瓶放在桌上,瓶盖没拧紧,药片滚出来两粒,“跑外卖时间自由,能随时去医院换药,我以为这样对你好......”
“你以为?”孙梅打断他,声音突然发颤,“你以为我稀罕你这种‘好’?我要的是你跟我说‘今天很难’,而不是跟我撒谎‘今天挺好’;我要的是你跟我一起扛,而不是你一个人躲着硬撑!”她的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笔记本上,晕开了最新那页的字迹,“你把我当外人,王建军,这个家早就不是两个人的了。”
我想起那个旧手机。上次调解结束后,我偷偷充了电,屏幕亮起时,十几条未读消息像沉在水底的石头:“梅梅,今天跑了五十单,够给爸买进口药了”“孩子说想要奥特曼,我记着呢”“你膝盖不好,别总蹲地上洗衣服”。最新一条停留在三个月前:“我找到夜班保安的活儿,你晚上能睡踏实了”。可这些消息,孙梅从未见过,她以为手机早就坏了,就像她以为王建军早就不在乎了。
王建军看着滚落在地的药片,突然蹲下去捡,手指抖得厉害,半天捏不住一粒。“我怕你担心......”他的声音闷在胸口,像被什么堵住,“我怕你知道了更累......”孙梅别过头,却在看见他攥紧药片的手时,睫毛颤了颤——那双手的指甲缝里还嵌着泥,虎口处贴着创可贴,是昨天给公公翻身时被床沿蹭破的。
可这瞬间的松动很快就被沉默取代。
调解室的钟表滴答作响,像在倒数着什么。王建军最终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字迹潦草得几乎认不出,笔尖划破了纸,留下长长的裂痕。孙梅签字时很稳,只是签完后,手指在“孙梅”两个字上反复摩挲,像在确认什么。
他们走的时候没说话,王建军推着没电的电动车走在前面,孙梅跟在后面,隔着两步的距离,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拉出两道孤单的影子,像被生生剪断的线。
我把那个蓝布包袱收进铁柜时,听见里面传来轻微的响动。
解开绳结后,发现最底下压着个新东西——是那个小马扎,王建军说“等他时能坐着歇会儿”的那个,凳面上被人用马克笔写了两个字:“等你”,字迹被磨得快看不见了,旁边画着个小小的笑脸,笑脸的嘴角却缺了一块。
后来社区讲座,我没再带这个包袱。
有些婚姻的破碎,从不是因为没有爱,而是因为爱得太用力,反而忘了怎么说“我需要你”。王建军把温柔藏在未读的消息里,孙梅把牵挂写在被泪水晕开的笔记本上,他们都捧着一颗滚烫的心,却在生活的重压下,把彼此的温度当成了刺。
铁柜第三层的空位,后来放了本新的调解记录。但我总觉得那里还放着个褪色的蓝布包袱,里面装着半块没绣完的十字绣,一个结着水垢的保温杯,一本写满泪痕的笔记本,和一堆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我在乎你”。这些东西最终没能拼成“百年好合”,只烧成了一堆灰烬,风一吹,就散在了日子里,连痕迹都留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