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腐肉与铁钩(1 / 1)

金属的冰冷咬进皮肉,远比鸟喙的尖锐更具体。这感觉是“零”此刻唯一确信的真实。他猛地睁眼,视线所及并非熟悉的黑暗虚空——每一次“跃迁”后短暂的意识漂流场——而是沉沉压下的木头房梁,纹理扭曲,挂满污浊的蛛网。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腐败气味蛮横地灌入鼻腔,混合着劣质草药的苦涩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脏器闷臭,直冲头顶。

他几乎是弹坐起来,动作牵扯到肋下尖锐的刺痛,眼前一阵发黑。身下是潮湿的稻草,硌着骨头。记忆,像被厚厚的灰雾层层包裹,沉甸甸地压着,只剩下一个冰冷的代号:零。除此之外,只有一些破碎的、仿佛不属于他的知识碎片在意识里浮沉:放血的位置选择,草药的粗略辨识,处理坏死组织的步骤……一个瘟疫医生的本能?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它们裹在粗糙、沾满不明污迹的黑布手套里,指关节僵硬,像是在某种粘稠的污血里浸泡了太久。触觉迟钝而遥远。

右眼被一种沉重而冰冷的东西扣住了。他抬手去摸,指尖触到坚硬的皮革和下方更坚硬的金属结构——一个鸟嘴面具,严丝合缝地罩住了他的半张脸。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闷的回响在狭小的金属腔体里震荡,将外界那令人作呕的空气过滤成一种更干燥、更刺鼻的气息。这面具不是保护,是束缚,是隔绝。它像一道冰冷的闸门,将“零”与这个散发着死亡气息的世界,以及他自己的过去,粗暴地隔开。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本能尖叫着要把它扯掉,但身体却对这种禁锢习以为常,肌肉记忆牢牢控制着手指,没有做出那个冲动的动作。只有一种深沉的厌恶感,如同面具内部渗出的冰冷汗水,黏附在皮肤上。

光线是从高处一扇窄小的、嵌着铁条的窗户透进来的,灰蒙蒙的,无力驱散屋内的昏暗。空气凝滞得如同油膏,每一次吸入都像是在吞咽污物。呻吟、断续的咳嗽和压抑的哭泣声交织在一起,从四面八方传来,构成了这间长条形病房的背景噪音。这里躺满了人,挤在简陋的草垫上,像一堆等待腐烂的破布。死亡的气息浓得化不开,像一层有形的膜,包裹着一切。

一个佝偻的身影,裹在同样沾满污迹的灰色罩袍里,像个移动的破布口袋,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零”的草席前。枯槁的手递过来一个粗陶碗,里面是浑浊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液体。“喝了,医生。”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北角的那个…处理掉。审判所的‘清道夫’下午会来,气味太冲会惹麻烦。”碗里的液体微微晃动,浑浊的涟漪里映出“零”鸟嘴面具上冰冷的光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锈迹。

任务。一个明确的指令。这指令像一根针,暂时刺破了记忆的混沌迷雾。零沉默地接过碗,那刺鼻的药水味让他胃部抽搐。他仰头灌下,苦涩灼烧着喉咙,强行压下喉咙深处泛起的恶心。他需要这份短暂驱散虚弱感的刺激。

他站起身,走向病房深处。越往北角,空气越发滞重,那特有的、甜腻中带着强烈腐坏的尸臭就越发浓烈。几个离得近的病人裹紧了身上破布般的毯子,把头扭向墙壁,发出更压抑的呜咽。

目标在角落最阴暗处。一张草席上,盖着一块脏污不堪的粗麻布。气味正是从那里散发出来,如同实质的毒气。零伸出手,掀开了麻布的一角。

视觉的冲击比气味更猛烈。那已不能完全称之为人体。死者肿胀得可怕,皮肤呈现一种污浊的、近乎墨绿的青黑色,布满了巨大的水泡和脓疮,许多已经破裂,流淌出黄绿色的粘稠脓液和暗红的血水,浸润了身下的稻草。腹部高高隆起,像个腐败的气球,皮肤紧绷得发亮,细密的纹路爬满肚皮,似乎随时会爆裂开来。死者的面部更是触目惊心,五官被肿胀挤压得扭曲变形,眼球突出,口鼻处凝固着干涸的黑血和泡沫。

这是黑死病肆虐的典型景象。零的记忆碎片告诉他。但眼前的惨烈,仍让隔着面具的他呼吸一窒。胃里的药液又开始翻搅。

他强迫自己靠近,从腰间的工具皮囊里抽出一把沉重的铁钩。钩身黝黑,布满陈旧的暗红色锈渍和难以清洗的污垢,顶端被打磨得异常尖锐、弯曲。这是“医生”用来处理无法入殓的腐尸、将其拖拽到焚烧坑的工具。冰冷、沉重、肮脏,带着某种粗砺的暴力感,与鸟嘴面具一起,构成了这个身份的全部象征。

铁钩的尖端刺入死者肿胀发亮的腹部皮肤时,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如同撕裂湿厚皮革的声音。零的手很稳,动作带着一种残酷的效率。他需要勾断几根关键的肋骨,扩大创口,才能将内脏拖出。铁钩在皮下滑动,寻找着肋骨的缝隙。每一次撬动,都伴随着令人作呕的滑腻感和更浓烈的恶臭喷涌。

就在他试图撬开一根肋骨时,铁钩尖端似乎刮到了某种异常坚硬的东西——不是骨头,比骨头更冷、更致密。是脊柱?零手腕下意识地加力,试图绕过它。

就在这一刹那,异变陡生!

铁钩与那坚硬之物摩擦的瞬间,鸟嘴面具内侧——那紧贴着他右眼的位置——毫无征兆地爆开一片炫目的、非自然的幽蓝光芒!无数细小的、几何状的晶格在视野中疯狂闪烁、旋转,像是某种冰冷精密的仪器突然失控。尖锐的、如同亿万根针同时刺入脑海的剧痛毫无预兆地袭来!

“唔!”零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颤,铁钩差点脱手。眼前的世界瞬间被撕裂,现实与幻象交织。腐烂的尸体、昏暗的病房瞬间被扭曲、拉长,被一片刺目的蓝光吞噬。在蓝光的中心,一些极其短暂的、破碎的影像疯狂闪现:

一只脚上褪色的猩红高跟鞋,鞋跟正死死地卡在一条铁铸的下水道格栅缝隙里,雨水混着深色的污物流过它……一个模糊的、带着某种非人气息的银白色轮廓,在充满冷光的空间中一闪而逝……还有无数无法辨识的、尖锐的几何线条和冰冷的符号,如同活物般蠕动……

这些影像一闪而过,快得无法捕捉,却带着一种灵魂被灼烧般的剧烈痛楚和源自生命本能的、无法言喻的恐惧。仿佛尘封的坟墓被骤然掀开,露出里面不该被窥视的冰冷骸骨。

剧痛只持续了不到半秒。幽蓝光芒骤然熄灭,几何晶格如同幻觉般消失无踪。眼前依旧是昏暗病房里那具正在被处理的腐尸,铁钩的尖端还停留在死者的胸腔内。冷汗瞬间浸透了零的里衣,在冰冷的面具下黏腻地贴着皮肤。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几乎要破膛而出。右眼位置残留着强烈的灼痛感,仿佛被无形的火焰舔舐过。

刚才那是什么?

面具下的冰冷汗水流进嘴角,带着铁锈和绝望的味道。零死死盯着铁钩尖端勾住的肋骨,那骨头的惨白在昏暗中刺眼。刚才那幽蓝光芒、冰冷晶格的刺痛,并非幻觉。它撕裂了某种东西,像撬开了颅骨,窥见一丝深埋在腐肉与污血之下的、令人窒息的真相。他猛地用力,铁钩带着撕裂湿厚皮革的闷响,撬开了那根肋骨。腐败的内脏气味如同实质的拳头砸在面具上,但这一次,他几乎感觉不到恶心。

只有一种冰冷的战栗,从握钩的手腕一直传到脊椎。

病房尽头,一阵压抑的、不似人声的哀嚎突兀响起,又被强行掐断,只剩下喉咙里“嗬嗬”的倒气声。零的目光扫过声音来源,角落阴影里,一个蜷缩的病人身体正剧烈地抽搐,皮肤表面似乎有暗影在流动,像一层薄薄的黑油,扭曲着病房本就昏暗的光线。那病人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浑浊的眼中是纯粹的、动物般的恐惧,死死盯着病房的某个角落——那里只有一片更深的阴影。

遗忘之影。

这个词毫无征兆地浮现在零的意识里,带着一种冰冷的熟悉感。它们潜伏在灰雾中,在死亡的阴影里,啃噬……啃噬什么?记忆?灵魂?零不知道这念头从何而来,像面具内侧的锈迹一样,顽固地刻在那里。

他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那个抽搐的病人身上移开,重新聚焦在手下的工作上。铁钩探入扩大的创口,勾住一团滑腻、腐败的组织,用力向外拖拽。粘稠的脓液和半凝固的暗色血液被带出,滴落在污秽的草席上。动作熟练,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面具下的呼吸声越发粗重,每一次吸气都如同在吞咽灰烬。

就在这时,病房沉重的木门外,传来了声音。

不是病人的呻吟或咳嗽,而是清晰的、带着金属质感的脚步声。规律,沉重,一步一步,踩踏在走廊的石板上,由远及近。每一步都踏在某种紧绷的神经上。脚步声停在门外,短暂的寂静。随即是钥匙插入锁孔的金属摩擦声,刺耳地响起。

吱呀——

沉重的木门被从外面推开,一道比病房内更亮一些、同样带着灰败气息的光线涌了进来。逆着光,两个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他们穿着统一的、浆洗得发硬的黑色罩袍,边缘绣着暗金色的荆棘纹样。脸上戴着只露出双眼的黑色面具,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扫过病房内每一个瑟缩的生命。

是审判所的“清道夫”。比预期来得更早。

零的动作完全停滞了,握着铁钩的手悬在半空,勾出的那团腐败内脏还淌着污血。两个黑袍人的目光在昏暗的病房中扫视,最后,精准地落在了角落里的他身上,落在他手中滴血的铁钩和身下那具被破坏的腐尸上。

其中一人,面具下传来毫无波澜的声音,像生锈的齿轮在转动:“奉审判所之命,查验。”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铁钳,锁定了零的面具,“医生,解释。”

零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了。面具下的灼痛感再次尖锐起来,右眼仿佛在疯狂跳动。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病房里死寂一片,连那些压抑的呻吟都消失了,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门外穿堂而过的阴风呜咽。

另一个黑袍人向前踏了一步,厚重的靴子踩在污浊的地面。他的手,垂在身侧,缓缓移向腰间悬挂的、一柄带有环扣的短柄钉头锤——那是审判所执行“净化”的标志性武器。

压力像冰冷的巨手攥住了零的心脏。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放下了手中沉重的铁钩。金属钩头落在草席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溅起几滴黑红的污血。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声巨大的、震耳欲聋的钟鸣,毫无预兆地从城市中心的方向轰然传来!

“当——!”

洪亮的钟声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穿透了厚重的石墙,震得病房的木梁都在嗡嗡作响,灰尘簌簌落下。所有病人都在钟声中剧烈地一颤,脸上浮现出更深切的恐惧。

审判所的黑袍人猛地抬头望向窗外钟声传来的方向,又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中似乎闪过一丝别的什么——一丝凝重,甚至是一丝……意外?

钟声还在回荡,沉重地敲击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也敲打在每一个濒死的心脏上。

零的面具下,右眼的位置,那灼痛感在钟声的震荡中,突然转化为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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