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千月最后朝内殿看了一眼。
弟弟正笨拙而紧张地将苏时雨安置在锦榻上,絮叨着安抚的话语,眼神片刻不离她覆在小腹的手。
杨千月收回目光,转身步入殿外的风雪。寒风瞬间吞噬了殿内残存的暖意,刮在脸上如刀割。
“殿下。”阴影中,林福如同鬼魅般无声地近前一步,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谦卑恭顺的笑容,声音在风雪中却异常清晰。
“陛下吩咐老奴在此候着,听长公主殿下示下。今日…真是惊险啊。”
杨千月淡淡地看向林福:“有劳林公公费心。贵妃只是略受惊吓,龙嗣无碍。公公当好生伺候陛下,尽好自己的本分。”
“殿下所言极是。”林福躬身应道,笑容更深了些,眼底却是一片深不可测的寒潭。
“老奴定当竭尽全力,护佑贵妃娘娘与龙嗣周全。只是…”他微微一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殿下今夜奔波辛劳,洞察先机,实乃陛下与社稷之福。今日殿下救了奴才一条老命。老奴没齿难忘。殿下放心,那,狐媚惑主、惊扰贵妃的贱婢,已被老奴命人杖毙。”
这老狐狸果然一直在暗处窥伺。
杨千月拢紧了身上的狐裘,没有回答,径直向前走去。
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语在风雪中飘散:“本宫可没空救你的命。本宫救的是皇嗣,是皇家的血脉。林公公你一次失职两次失职,有什么后果,自求多福吧。”
她的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
林福立马收敛住谦卑的笑意,露出诚惶诚恐之色,只是那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阴鸷。
他躬身更深:“殿下教训得是,老奴定当谨记。陛下忧心殿下辛劳。陛下说想留殿下在宫里用晚膳…”
“本宫说了,乏了。”杨千月打断他,语气不容置喙,带着长公主特有的骄矜,“皇弟若是问起,就说本宫查案劳神,需静养。让他…好生陪着贵妃,安胎为重。”
言罢,她不再给林福任何纠缠的机会,在吉祥如意的簇拥下,飞快地消失在回廊中。
林福缓缓直起身,望着杨千月消失的方向,脸上那副万年不变的谦恭面具终于裂开一丝缝隙,露出底下冰冷的算计和一丝被冒犯的怒意。
长公主…似乎真的不同了。
这洞察力,这强硬的态度,还有对苏时雨和龙嗣异乎寻常的关切…都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感受到了一丝危机还有脖子上的凉意。
*
杨千月坐上马车后,整个人才松懈下来。冰冷的身子也随着车内的温度渐渐暖和起来。
杨千月手捧热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茶杯,目光却投向窗外依旧肆虐的寒风。
听说就要下雪了。
打匈奴这样的游牧民族,就要挑在冬天,草原上物资匮乏、马匹缺吃少喝的时候。就是苦寒之地,将士们比较受苦。
李泽厚跟长孙诚这一仗,说不定还真有可能打赢。
就算打不赢匈奴,至少能让李泽厚始终处于长孙诚的严密监视之中,拖住他拉拢策反边境将士的节奏,增加他起兵的难度。
如果他杀了长孙诚,鉴于大将军的声望,那他就更不得军心、民心了,是否能拉起一条有战斗力有凝聚力的军队很难说。
想到这里,杨千月禁不住勾起了嘴角。
可想到今日关雎宫的一幕幕,脸色有些落寞:
苏时雨濒临崩溃的绝望与最终沉重的妥协;弟弟那六神无主、卑微惶恐的模样;还有林福那看似恭敬实则充满试探与威胁的眼神…
她成功了。可心里堆积着沉重的负罪感。
她利用了苏时雨的恐惧和软肋,亲手将她推回了那个充满暴力和屈辱的牢笼。
那句“为天下苍生”的虚伪外衣,被苏时雨撕得粉碎,也让她看清了自己在权力泥沼中不可避免的沉沦,在个体悲欢和天下福祉之间的抉择。
“执棋人…”她低声呢喃,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
落子无悔。可这步棋,代价是另一个女子鲜活的血泪和尊严。
她真的能掌控这盘棋吗?
原著中不曾存在的孩子,是破局的曙光,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李泽厚的主角光环并未消失,主线依然正常推进。
林福绝不会善罢甘休,弟弟的“改变”又能持续多久?
苏时雨心中的恨意,是会被时间磨平,还是会再次被激化,造成更毁灭的结果?
最终的结果是否还是一样。孩子还是流产没保住,弟弟黑化,腥风血雨地走一遭……
一切皆未可知。
“殿下。”吉祥轻手轻脚地呈上一份密报,生怕惊扰到主子。主子面色苍白,嘴唇没有血色。不禁有些担心。暗想回府后,定要找太医瞧瞧。
“陆炳大人遣人送来,关于…‘婉美人’的初步查探。”
杨千月拉回了她低落的心情,眼中瞬间恢复了锐利,眉头渐渐锁紧。
婉美人的来历蹊跷,身份不明,有消息称是从民间寻访来的。与林福的几个心腹内侍有过隐秘接触。
更耐人寻味的是,她昨日方才被送入宫中,恰好是在皇帝因苏时雨有孕而短暂“收心”,林福权力受到微妙制衡之后…
“呵,”杨千月冷笑一声,将密报凑近烛火,看着火舌舔舐纸页,化为灰烬。“老狐狸,这么快就按捺不住借刀杀人,搅浑后宫,重新把皇上拉回荒唐昏庸?”
她端起茶杯,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让她的头脑异常清醒。
所以,林福插手皇上遇刺案,迫不及待地结案恐怕也不简单。
不过两天时间,就能做到把淑妃定为主谋,人证物证俱在。这本身就说明了问题。
谋逆这样牵扯九族的大案,主谋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付出水面?
这意味着林福必然被牵连其中。
难道,皇上出宫探望自己的消息是他放出来的?
林福作为宦官没有另择新主的动机,作为宦官,他已经达到了权势的顶峰。就算出卖皇帝,也不可能换来更多的利益,反而是自寻死路。
除非对他很重要的人被李泽厚拿捏,他才有可能铤而走险。但这种可能性很小。李泽厚必然会过河拆桥,杀人灭口。但不无权宜之计的可能。
又或者他本无心,告诉了自己的心腹,谁知遇刺后发现心腹是李泽厚的人,或者其他势力的人……
如果那个人被揪出来,林福作为提拔赏识之人脱不了干系。
如果自己是林福会怎么做?
当然是先把这个跟自己有直接关联的“内奸”保护起来,等风头过了再悄悄地杀人灭口,以绝后患。
但林福暂时还有利用价值。
破局的关键反而是淑妃一案。以此为切口撕开李泽厚铺下的大网。
一定要赶在李泽厚之前把他救出来,这样就能阻止淑妃的另外一个哥哥因恨叛乱,投奔李泽厚。
原著里李泽厚既然能从大牢里面救出长孙诚还有淑妃的这个哥哥,说明大理寺里肯定有李泽厚的内应,说不定还不止一个。
既然淑妃被定为主谋,从淑妃入手再正常不过了。
正好可以探探路。看看大理寺里的水里到底有哪些王八。
杨千月感觉像在玩狼人杀,惊险刺激。还不能表现出算无遗策。要扮猪吃老虎,必须要有失败,才更像是好色荒诞的草包公主。
她立马决定,“先回公主府,去大理寺。”
又吩咐吉祥,“到了大理寺,你持我令牌和圣旨,去找大理寺孙寺卿!就说本宫奉旨查案,要提审与行刺案有关联的所有人犯。”
圣旨加持,无人能质疑。即使李泽厚的人在场,也只能拖延,却无法明着阻止。
她还可以借机发作,先斩后奏。
她没打算找出来淑妃弟弟。那样太容易暴露了。
就准备先随便看看卷宗,去强化一下爱护皇弟却十分草包花痴长公主的人设,麻痹下各路人马。
再故意给孙寺卿找茬,给他极限施压。这人在原著里被李泽厚收买,是个很关键的工具人。
“是,殿下!奴婢明白!”吉祥心领神会,记下了关键点。
忽而从马车帘子里飘出一股诱人的香味。
诱人的香气钻入鼻腔,瞬间勾起了杨千月尘封的记忆。不是御膳房的精致点心,而是……
街边巷口的粟米糕!
父皇微服带她出宫时,总会偷偷买给她,看着她被烫得直呵气又舍不得松口的模样,笑得开怀。
记忆像碎片一样涌入她的脑海里,不断地闪现出一个威严又慈爱的面庞。
那是她的父皇。
“停车!”
杨千月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马车应声而停。
她掀开厚重的车帘一角,寒风裹挟着更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
果然,街角有个点心铺子,前面挤满了排队的人。
“如意,去买几个来。”杨千月吩咐道。
眼光却落在点心铺子边上的书生和墙上的画上。
边上竟然还有个“测字算命”的招牌。什么鬼。
那书生正低头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看不清面貌。
不会这么巧吧?
是那个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