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闻铃一到宴席,顾不得眼前的美人多么婀娜,餐食多么美味,两只眼睛就跟着了魔似的,人是坐着,眼睛却将整个宴席扫了个遍,都没有看到温照影。
奇怪,温相的功劳,温照影作为嫡长女,怎么能不一起谢恩呢?
指尖捏着的象牙箸几要被攥出裂纹,江闻铃猛地松了手,指腹蹭过月白锦袍的衣角。
那是他今早对着铜镜系了三遍的衣襟,此刻却被掌心的汗濡出浅痕,皱得像团被揉过的画纸。
他的心跳得猛快鬓角的碎发被自己呼出的气吹得乱颤,连表哥顾客州都察觉出他的不对劲,拍了拍他。
“闻铃,没事吧?”顾客州递给他一杯水,“是不是昨夜着凉了?
江闻铃倒不是得病的模样,只是平日里他刚坐下就多手多脚,恨不得把自己闹腾得被赶走,今日却正襟危坐,眼神也不涣散了。
“没……没事!”江闻铃与这位隔房表哥并不相熟,顾客州前年搬到侯府来住,就一直帮忙打理府中家事,而这些,恰恰是江闻铃最少管的。
虽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三年,仍是生分。
江闻铃下意识地抖抖肩,嘟囔道:“怎么还不来?”他环视了一圈,连温相都没有瞧见,温照影八成是还未进宫。
一旁的顾客州随他的视线看了一圈,垂眸沉思,冷不丁地冒出一句:“闻铃是在等温小姐?”
江闻铃的肩瞬间绷成拉满的弓。满京城谁不知道他江闻铃见了姑娘就扔香包,怎会对着温照影动心?
他扯出惯有的浪笑,正要反唇相讥,却见顾客州垂眸抿了口茶,带着些羞色:“我确实倾慕温小姐。想来,也就只有闻铃,能泰山崩于前色不变。”
心头像被冰镇的酸梅汤浇了透,江闻铃张了张嘴,竟没说出一个字。
原来不是玩笑。
正闷着,殿外忽然传来太监唱喏。他猛地抬头,撞进一片丹青色里——温照影跟在温相身后进来了。
温照影着一身丹青衣裙,端庄温柔,仪态极佳地跟在父亲身后,面向圣上太后行礼。
江闻铃看她时,总觉得她身边的空气都比别处清透,连殿内熏得人发腻的沉水香,到了她那处都成了浅淡的草木气。
若是他早一点是世子就好了,这样,那个雨夜,她或许会记住那个男孩,而不是如今的江世子。
温照影跟着父亲落座,指尖抚平裙摆褶皱。
父亲总说,这样的场合,端庄比夺目要紧。
殿内沉水香浓,她借整理鬓发扫了眼殿中。
侍女在耳边轻说:“江世子方才盯着您看,被郭阳拽了袖子才转回去。”
温照影执杯的手没动。
今早青禾说,见江闻铃在相府墙外徘徊,攥着卷轴被管家瞪了才藏起,想来又画了些稀奇东西要胡闹。
对面公子轻咳示意,她微微颔首便移开目光。
父亲说过,宴席上不宜与外男过多对视。
父亲说过,切不可在大场面失了规矩。
父亲说过……
温照影不自觉地看向江闻铃,那么放浪自由的人,此刻也正襟危坐,叫她忍不住在心里偷笑。
圣上问话,她恰到好处地收神,规规矩矩地谢恩。
江闻铃看得出,表哥对温照影,更多的是处于欣赏,这样完美的女子,最是容易吸引顾客州的目光。
“昨日相府门口有征集画像,我斗胆递了一张稿子,也不知温小姐是否能看到。”顾客州自言自语,轻声笑起来,眼中都止不住期待。
而一旁的江闻铃看得入迷,没过脑子就应了:“她会看的,画得再差也会看。”
顾客州猛地转头,眼里满是惊愕。江闻铃这才惊觉失言,幸好顾客州没有深究。
对面的温照影正听父亲说话,朱唇弯起时,眼尾的光像揉碎的星子。
她忽然朝侍女低语两句:“昨日送画的顾世子,是哪位?”
那幅画,她确实很满意,看得出,是位有才情的。
侍女手指轻挑,指向对面,温照影目光转过来,先落在顾客州身上,随即漾开浅笑,轻轻颔首。
顾客州的耳尖更红了。
对面的温照影,容色如玉,光是静静坐在那,便是一幅美人图,眉眼都勾勒着似水的温柔,像一轮掉落凡间的明月。
宴席中途,他们这些公子小姐都可以先到后院游玩观赏,江闻铃向来是最不老实的,他大摇大摆地起身,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折扇,就要离开。
可他忽地顿住脚步,本该离去的温照影,竟往他们这边来了。
温照影走到顾客州前,微笑垂眸,简单地福身,开口就是满腹诗书涵养:“昨日见顾世子画作,照影观之,心甚爱重。今日得遇世子,合该当面致谢。待刺绣制成,必定遣仆送至安平侯府,望世子勿嫌粗陋。”
顾客州着急客气行礼:“温小姐有礼,顾某现暂居姑父成平侯江府中,温小姐切莫跑空。”
他说这话时,温照影朝江闻铃看了一眼,浅笑一声:“原来如此,二位世子有礼,照影还有私事,先行告辞。”
看着温照影走了一阵,顾客州才松了口气,不害臊地笑起来,他倒是生得很有书生气,笑起来时,眉眼弯弯,也算是俊朗才子。
“想不到温小姐,真看了我的画作。”
她转身的瞬间,江闻铃攥紧了折扇。
顾客州正抚着心口笑,却被他冷不丁一句戳中:“表哥的画稿,连‘安平侯府顾客州‘都写得清清楚楚,做得倒是体面。”
顾客州愣了愣,随即失笑:“你啊……”他拍了拍江闻铃的肩,承认了结果的水分,没再说下去。
风从殿外卷进来,掀动江闻铃皱巴巴的衣角。
江闻铃第一次对表哥有了些了解,真羡慕啊,他可以大大方方展露自己的身份地位,说出倾慕二字。
可有些心意,正如画稿上的署名,一次又一次,没敢留下一点踪迹。
回府后,他特意派人去打听,管家说,温照影还未选出最优的画作。
江闻铃把自己摔在榻上时,月白锦袍的褶皱里还裹着殿内的沉水香。
郭阳刚要上前给他解腰带,就见他忽然坐直了,指尖在案上敲得咚咚响:“去,把我那只描金漆盒取来。”
盒子打开时,里面静静躺着三卷画稿。
他指尖抚过画稿上玉兰的花瓣,忽然嗤笑一声。
温照影怎会做顺水人情?当年连他这野路子画的残稿都肯提笔指点,如今怎会看在安平侯府的面子上敷衍顾客州?
他忽然起身,往书案前一坐,竟铺开了张素笺。
“备墨。”
郭阳惊得差点咬掉舌头:“爷!您不是最烦舞文弄墨吗?”
“少废话。”江闻铃挑眉,笔尖落纸时却顿住了——十一年前那个雨夜,她提着灯笼站在巷口的模样忽然撞进脑子里。
灯笼的光晕里,她的裙角沾了泥点,却仍耐心等老仆撑稳油纸伞才转身。发间那支素银簪,在雨雾里闪着比星辰还软的光。
江闻铃的笔锋忽然偏了,竟鬼使神差地画起了灯笼。画到第三笔,窗外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是顾客州回来了。
他慌忙用镇纸压住画稿,郭阳眼疾手快地收了漆盒。
郭阳不懂世子怎么神神叨叨的,但那漆盒是世子从小的宝贝,想必是不能叫顾世子瞧见的。
顾客州掀帘进来时,就见江闻铃猛地站起,案上的墨汁被带得泼了半张素笺。那团晕开的墨渍像朵乌云,恰好遮在灯笼的烛火处。
“表哥又查房呢?我今夜不跑。”
顾客州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笑着问道:“今日温小姐巧言,我想抓住这个机会,闻铃最了解女子心思,怎样的礼,温小姐会另眼相看?”
“送根针!”江闻铃心里咬牙切齿,嘴上也不听话,“我是说,温小姐喜欢刺绣,所谓好针百磨出,送礼得送到人心坎上!”
顾客州默声点头,走出房门。
小样!针这种东西,照他对温家管家的了解,管你是谁,都别想把这种东西送到温照影跟前。
心里稍微舒坦江闻铃望着案上那团墨渍出神,指尖戳了戳那片晕染的墨迹。
原来有些念想,连画出来都怕被人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