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夏末的午后，街道上浮着一层薄雾。雨点顺着雨蓬的边角滴落，砸在拾光手机门口的台阶上，打出轻柔的节奏。
白远峰正用镊子夹着一颗螺丝，手腕一稳，精准地旋回卡槽。他抬眼看了看墙上的钟，3点半。“来一杯手冲耶加吧。”他想好了今天自己的专属菜单。
这时一个穿着黄色外卖雨衣的中年男人出现在店门口，身形干瘦，皮肤黝黑，雨衣上还带着雨点，他有些局促地站着，脚下不敢迈进来。
“你好，进来吧，不湿。”白远峰站起来，朝他点头。
男人迟疑着走进来，脱下雨衣，小心翼翼地从兜里掏出一样东西。那是一台塑料外壳已泛黄的索尼爱立信T68i，似乎还有斑斑点点的油污，但除了电池有些松动，其余部分倒是没有破损。
“这手机不能开机了……还能修吗？”他试探地问，声音不大。
白远峰接过手机，翻看了一下，熟悉的蓝灰配色，现在看来依然有科技感，不禁感叹这个蓝色调得真高级。他点点头：“T68i，我得检查看看，你是想……”
“就是……能开机玩玩就行。我主要看看里面有啥东西不方便给孩子看的。”男人打断他，语速略快，“我儿子翻出来的，说我以前用过的这手机，像个未来道具，他好奇。我想着给他看看以前的高科技。”
白远峰笑了：“这手机02年出的吧，你那会儿……也算时尚先锋了。”
“哈哈，先锋不敢说，就那阵子刚干点小买卖，那时的手机都是黑白屏的，只有这手机是彩屏，太喜欢了，狠心买了。”男人挠了挠头，雨滴顺着他鬓角滑下来，他连忙擦掉，样子有些狼狈。
白远峰把手机放上工作台，开始检查流程。
男人看着四周，视线在那面“手机墙”上停了许久。那里整整齐齐排列着上百部经典老手机，诺基亚8310、摩托罗拉V3、三星D908……他像是看见了自己青春的队伍，眼睛一瞬间柔和了。
“你这地儿挺别致。”他忍不住开口，“不像修手机的。”
“一点收藏小爱好。”白远峰头也没抬，“每个手机都藏着自己的故事。”
男人愣了一下，随即咧嘴笑了，眼角和嘴角露出深深的纹理，笑容里有点憨气，似懂非懂。
“要不要坐着等？喝杯咖啡，刚煮好的。”白远峰指了指手机墙前的小吧台，上面有一壶热腾腾的咖啡。
“呃……免费的吗？”
“嗯，不卖，只请得起熟人。”白远峰说。
男人踌躇了下，还是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拉开一张露营椅，坐下接了一杯热咖啡，一动不动地看着白远峰检测。
店里静了片刻，只剩雨声滴答。
“电池不行了，主板上也有锈迹，数据芯片部分还算完整。能恢复的，我尽量恢复。”白远峰说道。
男人点头：“嗯，好的。”
白远峰从柜子里取出外接电源，接上手机。屏幕闪了闪，索尼爱立信的绿色LOGO浮现眼前，依然那么好看，这部老机器终于睁开了眼睛，但屏幕忽明忽暗，无规律地闪动。
“有戏。”他喃喃一句，“但芯片可能需要换。”
男人凑过来，忽然有点紧张：“那……手机里东西都能看到吗？”
“我试着扫描通话记录、短信、备忘录等。”
“看到什么别太在意啊。都是二十年前的破事儿。”
“放心吧，我只负责让它活过来。”白远峰说着，语气平淡，手却极稳。
男人靠在吧台前，一只手无意识地拨弄着搁在一旁的纸巾盒。指节粗糙，像是长年搬重物的人。
“我以前干烧烤摊的，”他忽然说，“2003年那会儿刚起步，这手机，是我攒了几个月钱买的。”
白远峰没有接话，只是继续专注在芯片接口的冷焊处理。
“我记得买这手机的时候，柜台小妹还跟我说，‘这机子有蓝牙功能，牛得很’，那时我连蓝牙干嘛的都不知道。”他笑笑，“她说：以后文件可以空中飞了。”
“还能连蓝牙耳机呢，那时爱立信的蓝牙耳机很炫酷。”
“对对，还能外接相机，但都贵得吓人，没舍得买。”
男人微笑，眼角浮出皱纹，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
这时，T68i屏幕上终于亮起了菜单，九宫格图标像是回到了上世纪。
“可以进系统了。”白远峰说，“我先检查一下数据，你要在旁边看吗？”
男人犹豫了一下，终究摇头：“也没啥，你先看吧，反正我儿子看不到。”
“好的。”
白远峰调出通话记录、各个菜单，功能都正常，这时，他发现短信草稿箱里，有一条未发出的短信：
“小林，我……其实想说你笑起来真好看。”
他嘴角轻轻上扬，抬眼望向那个坐在吧台上的男人。
对方正低头摆弄着桌上的搅拌勺，似乎没注意他。
“里面有一条关于小林的短信哦。”
男人一惊：“有她的短信吗？！”
白远峰把手机递给他：“是一条没发送的草稿。”
男人看着手机里的短信草稿，苦笑一下：“小林……其实我们只见过一面，连话都没正经聊过。”
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回忆：“那会儿我刚干摊没多久，烤串摊子在街边，小林是其中一个顾客，有天晚上她来吃东西。”他一边轻轻晃着杯子里的咖啡，一边说着。
“她点了2根烤茄子，但烤茄子需要很久，那会儿太忙了，没空烤。”
“她就留下了电话，说不着急，她就住旁边，烤好了给她打个电话，她下来取。”
“我抬头看她，才留意到，她好美。”
他顿了顿，用手指摩挲着咖啡杯的边缘。
“就一下。我记得那个笑，就像我小时候春游看到草地上冒出的一朵小白花。特别干净。”
白远峰没有说话，那部T68i屏幕偶尔闪烁，似乎也回到了那一晚。
男人笑了一声，带着点自嘲：“后来打电话让她下来拿烤茄子，我递给她的时候连头也不敢抬。你说一个卖烤串的，哪来的胆子追人啊。”
“后来，鼓了两天的劲，写了条短信，打了删，删了打，最后存草稿箱了。想着等她再来买烤串，一定要多聊几句。”他叹口气：“后来过了几天，听人说她去杭州读书了。”
白远峰接话：“那你之后没联系她？”
“没啊。她太文气了，我穿着拖鞋、身上油兮兮的……差距太大。”
白远峰问道：“后来就没再见过了？”
“她去读书之前又来过一次”男人忽然抬头，“但我没见着。”
白远峰好奇：“为什么呢？”
男人眼神充满遗憾：“那天我正好外出拿货，我妈临时来帮我看摊。我回来的时候，我妈说有个女孩来买烤茄子，还问起我了，我妈说我去菜市场了，她等了一会儿就走了。”
白远峰听完，只轻轻点了点头。
“你说她当时找我，是有话要跟我说吗？”男人喃喃问。
“你觉得呢？”
男人没回答，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现在手机里的壁纸，是一个男孩，看着也有十来岁了：“哈哈，现在儿子都这么大了，那些就当是青春的印记吧。”
“你儿子也很喜欢这个手机？”
“他说觉得这手机很酷。他说‘你以前用这个泡女生的吗？’我没吭声。”
白远峰又看了一眼那条草稿短信，笑了笑：“如果当时短信发出去了，说不定故事就不一样了。”
男人咧嘴，但那笑容里更多的是感慨：“儿子大了，我越来越老了。说实话，现在我看见这手机，有一半也是我自己希望把它修复，想看看以前的自己。”
“你打算留着这条短信给儿子看？”
“我也不知道。”男人犹豫地摇头，“但我也想让他知道，爸爸以前也青春过，也害羞过，也怂过，不是现在这个满脸风霜的外卖员。”
白远峰点了点头：“这手机要完全修复，还需要一块芯片、一块新电池，过两天来取吧。至于里面的东西哪些要留着，你来决定。”
“谢谢你啊。”男人微笑，“你这店，不只是修手机的。”
“你这人，也不只是送外卖的。”白远峰回道。
男人哈哈笑了起来，那一刻的笑容，只有坦然。
白远峰目送他离开，回头看了一眼那台仍通电的T68i，屏幕上还一闪一闪。
雨停后的街道像是刚洗过的玻璃，阳光还没洒下来，路边人行道湿润黯淡，空气却透着一股不常有的清澈。
白远峰收好工具，把那台T68i关机、封存。
男人走后，店里又恢复了白远峰最喜欢的状态：安静，井然，空气中带点咖啡渣的香气。
白远峰从冰箱拿出一块焦糖布丁，坐在手机墙前的露营椅上。他不吃甜食，但最近这个点总喜欢切一点布丁，配冰美式，是他的仪式感之一。
窗外的阳光终于探头了，他想起刚才男人说的那句话：
“他太文气了，我穿着拖鞋、身上油兮兮的……差距太大。”
他忽然觉得有点可惜——不是可惜这段没开始的感情，而是可惜有些人从头到尾都没有给自己一次试一试的机会。
那条短信写得很拙，但也很真诚。他几乎能想象出男人当年在油烟缭绕的摊位后，用他那双粗手笨拙地按下每一个数字键的样子。
那时短信不支持长段文字，每次多打一些字，字数就紧张，也许他删来改去，剩下的，只有一句最直白的话：
“我……其实想说你笑起来真好看。”
两天后，下午，没有顾客进门。白远峰坐在工作台边整理零件，小心地把一盒迷你螺丝按型号分类装盒，每颗螺丝大小不差分毫，排布得像手术器械。
忽然，一个十多岁的男孩探头进来，满头是汗，穿着一套藏青色校服，右手抱着一个篮球。
“请问，那个……我爸是不是来修过手机？”男孩问。
白远峰微微一顿，拿出修好的T68i手机：“是这部吗？”
男孩点头：“对对，我爸说他把这个手机放在这儿修了。”
白远峰：“已经修好了。”
男孩伸手接过手机，仿佛看见一个新奇的玩具，随便按着按键，迫不及待地开始探索。
白远峰见状说道：“手机已经可以正常使用了，资料都保留着。但我建议——”他顿了一下，“你可以回去先问问你爸，再打开看。”
男孩眼神动了动，最终点了点头，把手机放进裤兜里，低声说了句“好的哦，谢谢你！”便转头离开。
店铺开外，一个女孩推着自行车，微笑着向男孩迎上，藏青色的百褶裙，随着步伐，轻轻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