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词:
《巫山一段云·阿霞》
眉黛青如柳,相逢在暮秋。
含山含水亦含羞,花气染衣柔。
无语浮香动,春心解我忧。
欲归时候更凝眸,弯月照清流。
第一章:转身生妩媚,从此不孤单
湖南的这个县级市,空气里总带着一丝湿漉漉的沉重。接手这家不大不小的厂子担任总经理时,我正经历着人生又一个低谷的余震——玉山的背叛像根刺,虽拔了出来,留下一个隐隐作痛的洞。厂区老旧,设备带着沉闷的轰鸣,工人的眼神里混杂着对新领导的观望与疲惫生活的麻木。暮秋的萧瑟,仿佛浸透了每一寸砖墙。
阿霞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我视线的。人事经理领她来报到,说是新招的总经理助理。她站在门口,逆着光,身形并不算特别高挑,但站姿挺拔,像一株临风的翠竹。一身合体的职业装,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换成了深色的西裤,显得干练。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光洁的额前。
“冯总,您好,我是林晚霞,您叫我阿霞就好。”声音清亮,带着一点本地的口音,却不显土气,反而有种奇特的熨帖感。她微微欠身,抬起头,那双眼睛便清晰地映入了我的眼帘。
眉黛青如柳——这句诗几乎是瞬间跳进我的脑海。她的眉毛并非时下流行的细弯柳叶,而是浓淡适宜,天然带着一种舒展的弧度,像远山含黛。眼神是清澈的,带着初来乍到的谨慎,但深处又有一股沉静的力量,像含着一泓深秋的潭水,沉静而包容。她看着我,没有刻意的讨好,也没有过分的疏离,就是那样安静地、认真地,仿佛在确认自己的位置和责任。
“含山含水亦含羞”,她身上确实有一种混合的气质。有山的坚韧(后来我才深刻体会到),有水的柔韧,还有一丝初涉职场的、不易察觉的羞赧,在微微抿起的唇角泄露出来。办公室陈旧的空气里,似乎因为她走进来,便浮动起一丝若有似无的清新气息,像初春雨后泥土混合着青草的微香。
“花气染衣柔。”我下意识地吸了口气,仿佛真的闻到了那淡雅的芬芳。不是浓郁的香水味,更像是衣物洗净后阳光的味道,混合着她自身干净的气息。
人事经理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人。她安静地站在那里,等待我的吩咐。窗外,是厂区灰蒙蒙的天空和远处起伏的山峦轮廓。那一刻,暮秋的寒意似乎被这抹新来的柔光驱散了些许。我知道,这个叫阿霞的姑娘,或许会成为我在这个陌生之地,第一个可以稍稍依靠的支点。
第二章:疏影盈怀酒一倾
阿霞的学习能力和适应速度令人惊讶。厂里的生产流程、客户资料、人事关系、财务报表……她像一块高效的海绵,迅速吸收着庞杂的信息。更让我意外和感到无比熨帖的,是她对我生活细节的关照。
我住在厂里安排的宿舍,条件简陋,一张床,一张桌,一个柜子,外加一个狭小的卫生间。之前,这里只是我疲惫躯壳的临时收容所,冷清得像个冰窖。
阿霞来了没几天,宿舍便悄然变了模样。桌面纤尘不染,文件资料分门别类码放整齐。床铺铺得平平整整,连被子都叠出了棱角。窗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小盆绿萝,青翠欲滴的叶子在阳光下舒展,给冰冷的空间带来生机。最明显的变化是空气,总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好闻的清洁剂和阳光混合的味道。我知道,她一定是趁我外出或下班后,默默地来收拾过。
但最让我心头一暖的,是“吃”。
工厂食堂的大锅饭,油腻而单调,吃久了味同嚼蜡。那天中午,我对着餐盘里寡淡的菜色毫无食欲。阿霞端着饭盒坐到我斜对面,她吃得不多,动作斯文。我随口抱怨了一句食堂的饭菜。
第二天中午,阿霞没有去食堂。快下班时,她轻轻敲开我办公室的门,手里提着一个保温袋。“冯总,我看您昨天没怎么吃,今天…我带了点自己做的,您尝尝合不合口味?”
保温盒打开,热气混合着诱人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一道是小炒黄牛肉,牛肉切得薄厚均匀,用本地特有的剁椒和泡椒爆炒,红绿相间,色泽油亮,入口鲜嫩香辣,极其下饭。另一道是清炒时蔬,碧绿的生菜叶,只用了蒜蓉清炒,火候恰到好处,清脆爽口。还有一小碗冬瓜排骨汤,汤色清亮,冬瓜软糯,排骨炖得脱骨,喝一口,暖意从喉咙一直流到胃里。
这味道…竟意外地契合我的味蕾!辣得够劲,却不燥;清淡处又保留了食材的原味。后来我才知道,阿霞是本地人,做菜是跟母亲学的,讲究的就是一个“适口”和“用心”。她观察过我吃饭时的偏好——对辣味的接受度,对油腻的排斥,对汤水的喜爱。这顿饭,绝非偶然。
“一卷青丝牵不断,唇齿生香醉妙颦。”�0�2看着她站在桌边,带着一丝期待和紧张等我评价的模样,额前几缕青丝垂落,我尝着这熟悉又熨帖的味道,心中感慨万千。这哪里是简单的饭菜,分明是一份细致入微的关怀,一份在异乡冰冷的工厂里,用烟火气为我量身定做的温暖。我连声称赞好吃,她嘴角微微上扬,眼中闪过一丝满足的笑意,那“妙颦”轻展,仿佛初春湖面漾开的涟漪。
从那天起,我的午餐,甚至有时晚餐,便时常被阿霞的爱心便当承包了。她知道我胃不好,会特意熬养胃的小米粥;知道我熬夜看图纸,会炖安神的莲子百合汤;天冷了,会有热气腾腾的羊肉煲……她的巧手和用心,在锅碗瓢盆间,织成了一张细密的网,无声无息地兜住了我在湖南这段艰难岁月里,那颗漂泊无依的心。
第三章:淡风一棒满花香
阿霞的“解忧”能力,远不止于生活。在厂务管理上,她同样是我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甚至在某些方面,心思比我更细腻。
工厂的氛围在我接手之初是压抑的。工人们习惯了按部就班,对新领导、新要求有本能的抵触。生产效率不高,团队士气低落。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一时找不到突破口。
一个周五下午,阿霞拿着一份简单的计划书走进来,眼神里带着点小兴奋:“冯总,我看大家最近都挺累的,精神头也不太好。马上入冬了,天气难得这么好,要不…周末组织一次户外烧烤团建?就在厂后面那个小山坡上,地方我看好了,不远,也安全。”
我有些犹豫。生产任务压着,搞团建会不会耽误事?会不会被工人觉得是领导搞形式?
“淡风一棒满花香,送我早春长袖袭。”阿霞似乎看穿我的顾虑,声音轻柔却很有说服力,“冯总,磨刀不误砍柴工。让大家放松一下,联络联络感情,说不定回来干活更有劲儿呢?东西我都盘算好了,简单实在,花不了太多预算,主要是心意。就当…给大家发点‘早春’的暖意?”
她的话像一阵带着花香的清风,吹散了我心头的疑虑。看着她眼中笃定的光,我点了头。
那个周末,阳光出奇地好。小山坡上,阿霞带着几个后勤人员早已布置妥当。简易的烧烤架支起来了,木炭烧得通红。新鲜的肉串、鸡翅、玉米、红薯,还有本地特色的糍粑、米豆腐,满满当当地摆开。几大桶清凉的饮料,甚至还有几箱啤酒。
工人们一开始还有些拘谨。阿霞却像只忙碌而快乐的蝴蝶,穿梭在人群中。她利落地分发食材,教几个年轻小伙子怎么生火、翻烤,不时爽朗地笑着:“张师傅,您那串快焦啦!李哥,啤酒管够,但下午还得回厂里,悠着点哈!”她甚至亲自烤了几串拿手的五花肉,分给大家尝鲜,那香味引得众人食指大动。
气氛在她的带动下,很快热烈起来。烟雾缭绕中,笑声、交谈声、碰杯声此起彼伏。技术部的老王和车间的老李因为一个技术问题争论起来,阿霞端着烤好的玉米走过去,笑着打圆场:“哎呀,王工、李哥,今天只谈吃喝,不谈工作!来来来,尝尝这玉米,甜得很!”一场可能的小摩擦消弭于无形。
我坐在稍远的一块石头上,看着眼前这热气腾腾、其乐融融的景象,连日来的疲惫和压力仿佛被这烟火气一点点蒸腾掉了。阿霞端着两串烤得金黄的五花肉和一瓶啤酒走过来,递给我。“冯总,尝尝我的手艺?大家都很开心呢。”
我接过,咬了一口,外焦里嫩,咸香四溢。看着她被炭火熏得微红的脸颊,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还有那双始终带着笑意、仿佛能洞察并抚平一切忧虑的眼睛,心头涌起一股暖流。这哪里是简单的烧烤?这是她精心策划的一场“春风行动”,用最朴实的方式,将温暖和凝聚力“袭”入每个人的心田,也悄然融化了横亘在我和工人之间的坚冰。“嫣然巧笑衫如翼”,此刻的她,笑容灿烂,忙碌的身影仿佛真的生出无形的羽翼,轻盈地拂过这片山坡,带来了久违的轻松与活力。
第四章:含山含水亦含羞,花气染衣柔
如果说阿霞在工作和团建上展现的是春风化雨的能力,那么在对我个人生活的照料上,则近乎一种“无声的入侵”和“无言的守护”。
我的宿舍,彻底成了她的“责任田”。无论我前一天晚上加班到多晚,把房间弄得多乱——图纸摊满桌子,烟灰缸堆满烟蒂,换下的衣服随意搭在椅背上——第二天早上推开门,迎接我的必定是窗明几净,纤尘不染。图纸被分门别类整理好,烟灰缸清洗得光亮如新,衣服洗净晾干后整齐地叠放在床头,连床单被罩都散发着阳光晒过的馨香。桌上那盆绿萝,叶子总是油亮亮的,显然被精心照料着。
这种无微不至,开始让我有些不自在,甚至有点愧疚。我对她说:“阿霞,这些事我自己能做,不用总麻烦你。你工作也很辛苦。”
她只是轻轻一笑,手上整理文件的动作没停:“冯总,顺手的事。您每天要操心厂里那么多大事,这些小事交给我就好。您休息好了,精神足了,才能更好地带着大家往前走呀。”她的理由总是那么朴实又让人无法反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体贴。“不识花丛只识香”,她似乎并不在意这些琐碎的付出是否被看见或感激,只是默默地散发着她的“香”,浸润着我这个漂泊异乡的“客”。
这种润物无声的关怀,在那个冬至的夜晚,达到了一个温情的小高潮。
那年的冬至格外寒冷,窗外飘起了细碎的雪花,是南方少见的小雪。厂里提前下了班,工人们都回家过节了。偌大的厂区显得格外空旷寂静。我独自在宿舍,对着窗外飘零的雪花,心头泛起一丝异乡人的孤寂。桌上摊着新产品的设计图,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敲门声轻轻响起。是阿霞。她提着一个保温桶,脸颊被寒风吹得微红,鼻尖也冻得有点红。“冯总,冬至了,按我们老家的习俗,得吃羊肉,暖和暖和身子。”她打开保温桶,一股浓郁的、带着药膳香气的羊肉汤味道瞬间驱散了屋内的寒气。
汤是滚烫的,奶白色的汤汁里炖着软烂的带皮山羊肉,还有几颗饱满的红枣和枸杞。旁边一个小盒子里,是切好的、翠绿的香菜末。她细心地帮我盛了一碗,撒上香菜末。
“谢谢,阿霞,你总是这么周到。”我接过碗,温暖透过瓷碗传到手心。
“应该的。”她笑了笑,又从袋子里拿出一个小巧的酒壶和两个小酒杯,“天冷,喝点自家酿的糯米酒,驱驱寒?度数不高,很甜的。”
温热的糯米酒倒入杯中,呈现出温润的琥珀色,散发出粮食发酵后特有的醇甜香气。我们隔着小小的折叠桌坐下。窗外是静谧的雪夜,窗内是温暖的灯光、氤氲的香气和这杯温热的甜酒。
没有太多言语,只是静静地喝着汤,偶尔碰一下杯。羊肉汤鲜美醇厚,带着药材的温补,暖意从舌尖蔓延到四肢百骸。糯米酒香甜绵软,入口顺滑,几杯下肚,身体里便涌动起一股暖流,脸颊也微微发热。
“冬至适逢天缀雪,晶心一朵醉今宵。”�0�2阿霞的脸颊也泛起了淡淡的红晕,像雪地里悄然绽放的一朵红梅。她话不多,只是偶尔帮我添汤、斟酒,眼神温和而沉静。在这异乡的冬至寒夜,这碗汤,这杯酒,这个人,构成了一幅微小却无比温暖的画卷。那“晶心一朵”,是她默默付出、不图回报的赤诚之心,在这寒冷的冬夜里,散发着足以慰藉孤独旅人的光和热。酒意微醺,心头的块垒仿佛也被这暖意融化,窗外飘落的雪花,似乎也变得温柔起来。未尽的言语和感激,都融化在这无声的陪伴和这“晶心一朵”的暖意里了。
第五章:无语浮香动,春心解我忧
阿霞之于我,绝不仅仅是一个生活上的“保姆”或团建的“策划”。在工厂的核心运营——那些冰冷的机器、枯燥的图纸、繁琐的流程和复杂的人际关系里,她更是一位心思缜密、行动力超强的“守护神”。
我的工作习惯不算太好,一旦沉浸在设计或解决问题中,常常会忘记时间、忽略细节。而阿霞,仿佛天生拥有一种强大的“场控”能力。她就像我大脑外接的一个精密硬盘和高效提醒器。
每天清晨,我刚到办公室,桌面上必定放着一份打印好的当日工作日程表。重要会议的时间地点、需要签批的文件、预约的客户拜访、甚至我自己随口提过的某个技术讨论的时间,都被她清晰罗列,并按照优先级排序。旁边通常还会附上相关的背景资料或需要提前审阅的文件。
“冯总,上午十点技术部王工他们关于新模具的会议在二号会议室,这是他们昨天提交的修改方案初稿,我标注了几个可能需要您重点关注的地方。”
“下午两点,宏发材料的张经理过来谈价格,这是他们最新的报价单和我们上月的采购明细对比。”
“您昨天说想看看上季度的良品率分析报告,我整理好了,在蓝色文件夹里。”
她的汇报清晰、简洁、重点突出,从不拖泥带水。更难得的是,她似乎总能预判我的需求。当我为某个技术参数焦头烂额,在图纸堆里翻找时,她总能适时地递上我需要的那一张,并且准确地指出关键位置。“深情欲把秋留住”,她对工作的专注和投入,仿佛想用细致入微的努力,帮我留住每一个可能稍纵即逝的灵感和解决问题的时机。
在车间现场,她的身影同样活跃。她熟悉每一台主要设备的运行状态,了解关键岗位的工人特点。当生产线上出现突发故障,工程师一时找不到症结时,她总能凭借日常细致的观察和记录,提供有价值的线索:“王师傅,昨天下午三号机换刀后声音就不太对,是不是主轴轴承的问题?”“李班长,这批次的毛刺特别多,是不是跟新换的冷却液参数有关?”她不是技术人员,却凭借超强的观察力和责任心,成了连接管理层与生产一线的润滑剂和沟通桥梁。
有一次,厂里一批重要订单的交期迫在眉睫,偏偏关键的一台进口数控铣床主轴突发异响,停机了。技术员急得满头大汗,供应商的维修工程师最快也要两天后才能到。整个车间弥漫着焦虑的气息。我赶到现场,看着停摆的机器和工人们无奈的眼神,心也沉了下去。
阿霞不知何时也到了现场,她没说话,只是围着机器仔细看了一圈,又翻了翻旁边的设备运行日志和维修记录。然后,她快步走到我身边,低声说:“冯总,我记得上个月这台机也出现过类似异响,不是很严重,当时设备科的刘工调整了一下主轴驱动器的参数就好了。那次记录在蓝色日志本的第27页。要不要让技术员先按那个思路检查一下?”
我立刻让技术员按她说的去找记录。果然,找到记录后,技术员参照上次的参数调整经验,结合现场情况反复调试,两个小时后,机器竟奇迹般地恢复了运转!虽然还需要后续彻底检修,但至少解了燃眉之急,保住了订单的交期。
那一刻,看着重新轰鸣起来的机器和工人们松一口气的表情,再看阿霞,她只是微微松了口气,对我露出一个平静的笑容,仿佛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但我知道,这看似平常的背后,是她日复一日对工厂“钉钉铆铆”的用心积累。“巧思细琢凝刚玉,大器妆成一首诗”。她就像一位巧匠,用细心、耐心和责任心,将工厂运转的每一个琐碎环节,都打磨成支撑大局的“刚玉”,共同谱写着这首名为“工厂”的宏大而精密的诗篇。她是我能短暂做“甩手掌柜逍遥王”最坚实的底气。
第六章:谁说深冬无伴侣,白梅朵朵恰如卿
阿霞的“解忧”是全方位的。她不仅能打理好我的胃,整理好我的房间,梳理好我的工作,更能在我情绪陷入低谷时,用她特有的方式给予慰藉和力量。
那段时间,工厂刚刚走上正轨,但市场竞争压力巨大,一个新产品的试产遇到了技术瓶颈,良品率始终上不去,客户投诉不断。连续几天的加班和反复试验的失败,让我心力交瘁,脾气也变得有些暴躁。那天晚上,又一次失败的测试结果出来,我烦躁地将图纸摔在桌上,点了一支烟,在烟雾缭绕中沉默。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阿霞没有像往常一样汇报工作,而是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上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醪糟鸡蛋。醪糟的甜香混合着鸡蛋的醇厚,在充斥着烟味和焦躁气息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新诱人。
“冯总,吃点东西吧。刚煮好的,暖暖胃。”她把碗轻轻放在我面前,没有多问一句工作的事。
我没什么胃口,但看着她平静而带着关切的眼神,还是拿起勺子。温热的、带着淡淡酒香的醪糟滑入喉咙,甜而不腻,恰到好处的暖意似乎真的抚平了胃里的褶皱,也稍稍平息了心头的焦躁。
她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没有看我,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我说:“我老家有句老话,‘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冯总,您看我们厂里那台最老的车床,修了多少回了?王师傅都说它该退休了。可每次快不行的时候,大家静下心来,一点一点找毛病,总能把它再救回来。机器是这样,事情也是这样。您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天大的事,也得吃饱了肚子才有力气扛,对吧?”
她的话朴实得像一碗白米饭,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直击人心。是啊,再难,饭也要一口一口吃,问题也要一个一个解决。她用一个机器维修的比喻,巧妙地化解了我钻牛角尖的焦虑。“未顾红巾早染湿”,她不会用激烈的言辞安慰我,只是用一碗暖心的甜汤,几句熨帖的家常话,像一块吸水的红巾,悄然无声地吸走了我心中那些焦灼的“湿气”。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我吃着醪糟鸡蛋,她看着窗外。办公室里的气氛渐渐从紧绷的焦躁,转向一种无言却充满力量的平和。那一刻,仿佛不是上司和下属,而是两个在艰难创业路上相互扶持的战友,在战斗间隙分享一碗热汤,积蓄力量。这是超越工作关系的默契,是灶台边结下的相随。
然而,再温暖的港湾,也无法永远停泊。当义乌老板梁总带着极具诱惑力的薪资和合作邀请找到我时,我知道,离开湖南的时刻到了。玉山的经历让我清醒地认识到,这很可能又是一个“临时局”。但我需要钱,需要新的机会去积累资本,为最终属于自己的创业铺路。这个决定很现实,也很无奈。
告诉阿霞我要走的那天,是在一个普通的傍晚。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给办公室镀上一层暖金色。我尽量平静地说明了情况。
她正在帮我整理第二天要签批的文件,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住了。她抬起头,看着我,那双总是含着温和笑意的眼睛,瞬间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闪过一丝清晰可见的惊愕和失落。但很快,那丝情绪就被她强行压了下去,恢复了惯有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下,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了,无声无息。
“哦…这样啊…”她低下头,继续整理文件,手指却微微有些发颤,声音也比平时低沉了许多,“冯总…您决定好了就行。义乌…机会是挺好的。”她没有问为什么,没有挽留,甚至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情绪。只是那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和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无语浮香动,春心解我忧。”�0�2此刻,却是“无语离愁起”。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口。她默默地将整理好的文件放在我桌上,动作依旧利落,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那份长久以来她为我默默承担、细心化解的“忧”,此刻仿佛都化作了无形的重量,沉沉地压在我们之间。
第七章:弯月照清流,欲归更凝眸
接下来的日子,阿霞依旧像往常一样工作。她帮我仔细地整理交接资料,事无巨细地列出需要注意事项,联系新的落脚点。她甚至比以前更沉默,也更忙碌,仿佛要用工作填满所有的时间,冲淡离别的愁绪。
只是,她不再给我带午餐便当。宿舍里,那盆绿萝依然翠绿,但收拾的频率似乎也降低了。我们之间的交谈,几乎只剩下纯粹的工作对接。那种无形的、温暖的、被全方位包裹的“港湾”感,正在迅速抽离。我能清晰地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的疏离和一种克制的伤感。
离开的前一晚,我独自在宿舍收拾最后的行李。窗外,一弯清冷的下弦月挂在天边,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寂静的厂区,照亮了熟悉的道路和远处模糊的山影。一切都笼罩在一种朦胧而凄清的静谧里。
敲门声很轻。我打开门,是阿霞。她站在门口,手里没有拿文件,也没有提保温桶。月光勾勒出她清瘦的身影,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眼神却异常清亮。
“冯总,都收拾好了吗?”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月色。
“差不多了。”我侧身让她进来。
她没有进来,只是站在门口,目光缓缓扫过这个她曾无数次细心打理过的房间。目光落在窗台那盆绿萝上,停留了片刻。房间里少了我的杂物,显得更加空旷冷清。
沉默在月光里流淌。我们都没有说话,似乎任何话语在此刻都显得多余和苍白。她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幅剪影,融在门口那片清辉里。“欲归时候更凝眸”——这句词精准地捕捉到了此刻的氛围。离别在即,所有的言语都显得无力,唯有这深深的凝望,蕴含着千般不舍、万般祝福和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她的目光里有对我过去支持的感激,有对我离开的不舍,有对我未来的担忧,或许也有一丝对自己未来的茫然。
那目光,比任何话语都更有力量,像月光下潺潺的清流,无声地流淌进我心里,冲刷着离别的愁绪,留下澄澈的、带着凉意的印记。
“冯总……”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微哑,但很清晰,“您…在外面,多保重身体。别总熬夜,记得按时吃饭。”这是她最后,也是最朴实的叮嘱。
“我会的,阿霞。”我点点头,心中五味杂陈,“谢谢你…这段时间,真的,多亏有你。”
她微微摇了摇头,似乎不想接受这份感谢,嘴角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显得有些勉强。“应该的。您…早点休息,明天还要赶路。”说完,她最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要将这一刻、这个地方、这个人,都刻印在脑海里。然后,她轻轻说了声“冯总,再见”,便转身,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昏暗的光线里,融入了门外那片清冷的月光之中。
“弯月照清流。”�0�2我站在空荡的门口,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望着天边那弯孤寂的下弦月,望着月光下静静流淌的夜色(或许远处真的有条小河?),心中一片空茫。这弯清冷的月,映照着门前无形的“清流”——那是阿霞默默付出、无声流淌的情谊,如今,随着她的离去,这份温暖而沉静的“清流”也即将离我而去,只留下这月光,冷冷地照着离别的路。这一卷关于温暖港湾的故事,在这一刻,画上了一个带着月色清辉与无言凝眸的句点。
第八章:一朝暖语长相忆
离开湖南后,我的人生继续在创业的波涛中沉浮。义乌的局果然如我所料,产品成功后,我便“功成身退”。随后是浙江的考察,苏北的辗转,最终在广西那个红岩绿水的小城扎下根来,有了自己真正意义上的“钉钉铆铆”的厂子。
与阿霞的联系,如同许多萍水相逢又各自奔忙的人一样,自然而然地稀疏了。最初几年,逢年过节会收到她简短的问候短信,我也会回复。后来,通讯方式从短信变成微信,联系就更淡了。偶尔在朋友圈看到她晒些家乡的风景、工厂的集体活动照,知道她还在那个行业,似乎做得不错,心里便有一丝淡淡的慰藉。我们像两条短暂交汇后又奔向不同方向的溪流,在各自的山谷里流淌。
时光荏苒,转眼已是十年。
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工作日下午,我正在新厂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审核一份新设备的技术参数。手机突然响起,是一个归属地为湖南的陌生号码。我随手接起。
“喂,您好?”
“冯总…?”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又带着点不确定的女声,温婉中透着干练。
我的心猛地一跳:“阿霞?”
“是我,冯总!真的是您啊!太好了!”电话那头的声音立刻变得轻快而喜悦,带着明显的笑意,“我找了好几个人才问到您现在的号码!没打扰您工作吧?”
那熟悉的声音,瞬间穿越了十年的光阴,将那些在湖南厂区里被细致熨帖的温暖记忆唤醒——量身定做的饭菜、冬至的羊肉汤、团建山坡上的欢笑、故障解除后她平静的笑容、还有离别前夜月光下那深深的凝眸……
“没有没有,阿霞,好久没联系了!听到你的声音太好了!”我的心情也跟着雀跃起来,“你怎么样?还在原来的厂吗?”
“早没啦,冯总!”她笑着,语气里带着一丝自豪,“我现在在一家更大的集团公司,负责整个华南区的生产运营,算是…高管了吧?哈哈!”笑声爽朗,带着成功女性的自信。
“厉害啊!阿霞!我就知道你能行!”我由衷地为她高兴。当年那个细心沉稳、充满潜力的姑娘,果然绽放出了属于自己的光彩。
“哪里哪里,都是冯总您当年教导有方!”她谦虚了一句,随即语气变得柔软而怀念,“冯总,告诉您个事儿,我过段时间要去广西出差,就在您那个市附近!行程安排好了,我特意空出一天时间!我们…我们好多年没见了,我…我好想见一见您了!”
“深情欲把秋留住”的暖意,仿佛隔着电话线再次涌来。这突如其来的邀约,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十年光阴,各自天涯,那份在湖南寒冬里结下的、带着烟火气和钉钉铆铆质感的情谊,并未被岁月完全尘封。她的一声“好想见一见您了”,带着成熟女性的大方,也带着旧日时光里那份熟悉的、纯粹的暖意。
“真的吗?那太好了!一定要来!必须来!”我连声答应,心中充满了期待,“到时候我去接你!带你在我们这红岩绿水的地方好好转转!我们好好聚聚,好好聊聊!”
“嗯!说定了冯总!我可记着了!”她的笑声像清脆的风铃,带着阳光的味道,“对了,冯总,您那新厂,听说做得可好了?还是您厉害,走到哪里都能把‘钉钉铆铆’搞出名堂!”
一句“钉钉铆铆”,瞬间拉近了十年的距离。仿佛我们从未分离,还是当年在湖南那个旧厂区里,一个在图纸前皱眉,一个在旁边默默递上关键资料、提醒下一个会议的搭档。
挂了电话,我走到窗边。窗外,是我一手打造的、颇具规模的现代化厂区,崭新的厂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远处是此地特有的喀斯特地貌,红岩突兀,绿意葱茏。然而此刻,我的思绪却飘回了十年前湖南那个暮秋的下午,飘回了那个有着温暖饭菜、冬至甜酒、和无声凝眸的旧厂区。
“小庭深处见梅花”。当年宿舍窗台上那盆普通的绿萝,此刻在记忆的滤镜里,仿佛幻化成了白梅的意象。“凉月冰空徒寂寞,新霜老树尽峥嵘”——那是离开湖南时的心境,带着孤独与对未知的忐忑。而如今,“别情似水流千里,疏影盈怀酒一倾”——十年的别离,情谊如流水绵长,旧日的身影(疏影)盈满心怀,值得为之倾尽一杯重逢的酒。
“谁说深冬无伴侣,白梅朵朵恰如卿。”�0�2阿霞,这位在我人生寒冬里给予我温暖港湾的“解语花”,恰似那凌寒独自开的白梅,不争艳,却自有其坚韧、高洁与恒久的芬芳。十年后的这一声邀约,便是那穿越时空、依然绽放的“白梅朵朵”,告诉我,有些温暖,从未真正离去。它只是沉淀在岁月深处,等待着某个契机,再次散发出熨帖心灵的馨香。
我们约好,在不久后的广西,共饮那杯迟了十年的、叙说“峥嵘”与“芬芳”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