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泔水风波带来的喧嚣,如同一颗投入死水塘的石子,激起短暂的混乱波纹后,终于在这沉疴深重的筒子楼里渐次平息。几天过去,溅在墙壁、地上的肮脏污渍被勉强刮掉,留下顽固丑陋的斑驳痕迹;刺鼻的馊臭味也在不间断开窗的寒风中消散了许多,沉淀成屋角砖缝里一种更为隐晦的陈年湿气,固执地提醒着那个荒诞而肮脏的夜晚。
继父韩大魁手上裹着纱布,脸上的擦伤结着暗红的痂,比平时更加沉默,也更阴郁。马婶端来的一碗萝卜汤成了他连日里的唯一“关怀”,邻居们投来的眼光带着一种心领神会的古怪:怜悯中夹着鄙夷,鄙夷里又混着点看乐子的兴味。这目光如同无形的芒刺,让韩大魁坐在屋里都如芒在背。而那道目光,自从那晚之后,竟意外地从林蔓身上挪开了——或许是那份难以言说的狼狈挫败感压倒了兽欲,或许是邻居们无形的围观形成了一层薄如蝉翼的忌惮。当林蔓在狭窄的房间里经过他身边时,他的眼皮也只是抬了抬,浑浊的眼珠扫过她纤细的腰身,然后重重地垂下去,喉咙里挤出几声浑浊的、意味不明的咕哝,不再有任何实际的行动。房间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安静。
林蔓对此并无半分庆幸,只有更深的疲惫和被巨大污浊包裹的窒息感。那份短暂的“风平浪静”之下,是更沉重的、令人喘不过气的礁石。她在车间流水线上的劳作变得愈发心不在焉。裁剪布料时需要格外专注的弧线,在她手下偶尔会出现细微的偏差。她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动作,目光常不由自主地飘向车间门口那张布满污渍的小黑板,上面偶尔会贴出一些通知。每一次瞥见主任老赵拿着几张纸走向小黑板,她指尖的冰凉都会骤然加剧一分。
日子在担惊受怕中磨蹭到了年底。厂区的气氛一天比一天压抑。传闻越来越具体,小道消息像瘟疫一样在灰扑扑的工人中飞速传播。
“听说了吗?机修班老刘……名单里有他!厂里顶梁柱啊!”
“谁不是顶梁柱?二车间那个快五十的老模范都保不住!”
“咱临时工还用说?肯定头一批扫地出门……”
恐慌如同无形的霾,笼罩着这个萧条的国营厂区。人人自危,车间里的机器运转声似乎都带着一种苟延残喘的虚弱。
这一日,临近中午,主任老赵夹着个硬壳文件袋,脚步异常沉重地走进车间。平日吆喝训斥工人的洪亮嗓门,此刻带着浓重的疲惫和难以启齿的涩然。他没有多话,只是沉默地在黑板上张贴了一张白纸。纸张在冬日冷清的日光灯下白得刺眼。车间里瞬间静得只剩下机器单调的运转声,接着便是死寂。
有人已经悄悄在哽咽。
林蔓排在队伍末尾,前面工人一个个垂着头走出去,攥在手里的白色纸条几乎被捏碎。每一次接过那份冰冷的白纸黑字,都像被命运重重掴了一记耳光,无声却痛彻心扉。
终于轮到她。老赵看到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或许是为她年轻的容颜,或许是为她无依无靠的处境。他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从文件袋里拿出属于林蔓的那一张纸,递了过来。
纸质冰冷而硬实。林蔓的手有些僵,一时竟没接稳,纸的边缘划过指尖,带来一丝细微的疼。她看到顶端黑色的宋体大字——红旗第三服装厂关于部分职工优化分流安置的通知。
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般狠狠一缩,随即是更猛烈的狂跳。目光跳过那些冰冷的官方措辞,死死锁定在通知正文下方,用蓝色圆珠笔潦草签下的她的名字——“林蔓”。她的名字后面,清晰地跟着两个字:辞退。理由简略到残酷:临时聘用期满,岗位裁撤。
“辞退”两个字,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失焦的瞳孔上。
刺骨的寒风穿过车间敞开的大门,卷起地上的布屑尘埃,扑在林蔓拿着通知单的手上。手指因为用力,指节泛出青白色。她抬起头,迎上老赵那带着一丝不忍又爱莫能助的视线。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寒风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最后,只是僵硬地对着他,也对着这张冰冷的纸片,木然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每一步踏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都如同踩在薄冰上,走向那片被深冬阴霾笼罩的未知深渊。
薄薄的一张纸被她紧紧攥在手心,边缘几乎嵌进皮肉。她推开车间那道沉重的木门,裹挟着雪粒的北风如同无数冰冷的拳头劈头盖脸砸来,瞬间吹透了单薄的工装。可她感觉不到冷。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纸片,才是真正的冰源,正源源不断地汲取着她生命中最后一点微薄的热量。她把它死死地攥着,仿佛要把这不公的字眼连同自己最后的希望一同碾碎在掌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