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像裹了冰渣子的鞭子,抽打着京郊破败的土地庙。残破的窗棂呜呜作响,卷进细碎的雪沫,落在蜷缩在角落的少女身上。
苏瑶紧了紧身上那件早已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棉袄,试图汲取一丝暖意。冻得通红的双手捧着半块冷硬如石的杂粮馒头,小口小口地啃着。馒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馊味,这是她用最后几枚铜钱从一个刻薄的小贩那里换来的。胃里空空如也,这点东西下肚,非但没有暖意,反而激起一阵痉挛。
她抬起头,望向漏风的屋顶缝隙里透出的灰白天光。那张脸,纵然被风霜侵蚀,被粗粝的生活磨去了几分娇嫩,却依旧难掩惊人的丽色。肌肤胜雪,此刻却冻得有些青白,长睫上挂着细小的冰晶,一双眸子,却如寒夜里的星辰,明亮、坚韧,深处燃烧着不屈的火焰。曾经挽着精致发髻、簪着珠翠的乌黑长发,如今只用一根最普通的木簪草草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更添几分倔强。
五年了。
距离那个血色的夜晚,距离母亲温热的身体在她怀里一点点变冷,距离她被扣上“克母”、“不祥”的罪名,被那个她曾称之为“父亲”的男人,在柳姨娘和苏柔的哭哭啼啼与“劝说”下,像丢弃垃圾一样赶出镇国公府的大门,已经整整五年了。
“瑶儿,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母亲临终前微弱却执拗的叮嘱,是她在这炼狱般的人间挣扎求生的唯一念想。
流落民间,从云端跌落泥潭。她当过最低等的浆洗妇,双手在寒冬的冰水里泡得红肿溃烂;她做过酒楼的跑堂,被粗鄙的客人呼来喝去,稍有不慎便是一顿责骂甚至拳脚;她睡过漏雨的柴房,与老鼠争食;她见过最肮脏的交易,听过最恶毒的诅咒。饥饿、寒冷、病痛、欺凌…这世间的苦楚,她几乎尝了个遍。
但苏瑶没有死。苦难像最残酷的磨刀石,磨去了她作为国公府嫡长女的天真与娇气,却将她淬炼得越发锋利坚韧。她学会了察言观色,看透人心虚伪;她学会了在夹缝中生存,用最小的代价换取喘息之机;她甚至偷偷跟着一个落魄的老掌柜学了些粗浅的记账和辨识货物的本事。那双曾只抚琴弄墨的手,如今不仅能拿起沉重的木桶,也能在沙地上飞快地演算几笔旁人看不懂的账目。
“金丝雀关在笼子里久了,放出去,连只麻雀都斗不过。”柳姨娘当年讥讽的话犹在耳边。苏瑶啃下最后一口馒头,冰冷的碎屑划过喉咙,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金丝雀?不,她早已不是了。她是荒野里挣扎求生的孤狼,是蛰伏在暗处等待时机的毒蛇。国公府…那个埋葬了她童年所有温暖,又夺走她母亲性命的地方…她终有一天要回去!回去讨回血债,让那些魑魅魍魉付出代价!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土地庙的死寂。苏瑶警惕地缩紧身体,将自己更深地藏进阴影里。风雪中,几匹高头大马停在破庙门口,溅起一片泥雪。
“里面的人,出来!”一个粗嘎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苏瑶的心猛地一沉。是追兵?还是…她握紧了藏在袖中的一根磨尖的竹签,那是她唯一的“武器”。
破庙的门被粗暴地踹开,寒风裹着雪花猛地灌入。几个穿着镇国公府护卫服饰的彪形大汉走了进来,为首的是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眼神精明而倨傲,正是国公府外院管事,赵忠。
赵忠的目光在破庙里扫了一圈,最终落在角落那个瘦弱却挺直脊背的身影上。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和…鄙夷。这就是当年那个金尊玉贵的嫡长小姐?如今竟落得如此田地。
“苏瑶小姐?”赵忠的语气带着一丝刻意的疏离,甚至没有用尊称。
苏瑶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尽管衣衫褴褛,动作却带着一种沉淀下来的从容。她抬眸,目光平静地迎向赵忠:“赵管事?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声音清冽,带着久未开口的微哑,却无半分怯懦。
赵忠被她的眼神看得微微一滞。这双眼睛…太亮了,也太冷了,完全不像一个在底层挣扎了五年的人该有的眼神。他压下心头异样,清了清嗓子,拿出一份盖着镇国公府印信的文书,语气平板地宣告:
“奉国公爷之命,接小姐回府。”
回府?
这两个字像惊雷般在苏瑶耳边炸响。她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想过会被主动接回去。心底瞬间翻涌起惊涛骇浪,是柳姨娘又有新毒计?还是府里出了什么变故?
她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极淡、极冷的笑意:“哦?国公爷…终于想起我这个‘不祥’的女儿了?不知是何缘由,劳烦赵管事在这冰天雪地里跑一趟?”
赵忠被她问得一噎,眼中闪过一丝恼怒。这丫头,竟敢如此态度!但他想起临行前国公爷焦灼的嘱咐和府里如今的窘境,只得强压火气,硬邦邦地道:“府中之事,小姐回去自会知晓。请小姐即刻动身,国公爷…等着呢。”
苏瑶的目光掠过那几个孔武有力的护卫,落在赵忠那张看似恭敬实则隐含逼迫的脸上。她知道,这不是邀请,是命令。她没有选择。
回去…也好。
地狱的大门既然为她敞开,她岂有不入之理?正好省了她自己谋划归途的力气。
“好。”苏瑶只吐出一个字,干脆利落。她不再看赵忠,径直走向门口,迎着凛冽的风雪,脊背挺得笔直,仿佛不是走向未知的深渊,而是迈向属于她的战场。
破庙外,一辆还算体面的青帷马车停在风雪中。苏瑶踩着脚凳上车,在钻进车厢的瞬间,她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困了她五年的破庙,眼神冰冷如刀。
镇国公府,我苏瑶…回来了。
这一次,欠我的,我会连本带利,亲手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