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棋落天元(1 / 1)

冰墙第三次坼裂时,陈天元听见了二叔头骨碎裂的声音。

那声音沉闷却清脆,像冻梨被砸烂在案板上,又像在幽静的冬山木林里鲜艳的冰棘花绽开时的脆响。它穿透厚重冰墙上崩散后融化的水流,穿透过盘踞在通天冰柱上蓝色巨鸟的高鸣,无比清晰地凿进陈天元的耳膜深处。微弱的心跳像是擂动一面被冰雪封印的破鼓,低沉而混乱,牵扯着紧贴在冰墙的后背传来的钝痛。浓重的铁锈味混合陈腐腥臭的甜腻气息,夹杂着咽喉粘稠如淤泥的酸涩,快要扼住了他的呼吸。

冰冷刺骨的雨水,裹挟着浓烈的血腥味倾泻而下。冰雨落在脸上,却如细针带来尖锐的刺痛。他固执且努力地仰头,视线艰难地穿过冰棺外的雨帘,投向墨色的夜空。诡异而绮丽的红芒在遥远的天尽头无声的翻涌,久违的黎明像是苍穹被撕裂后淌出冰冷粘稠的血浆。冷酷的辉光泼洒在巍峨耸立的通天冰柱上,照耀在盘踞于冰柱顶端的蓝色巨鸟上。

那冰柱,现在是域鉴府北海岸冰原里唯一的突兀存在,如同连接天地的骸骨。雨水像血液冲刷出道道伤痕。青色和黑色的大鸟,扇动着凝冰的翅膀,搅动着僵硬死寂的空气,盘旋在巨柱周围。尖锐的冰喙开合间发出一阵阵高亢刺耳,如同利刃刮擦冰面般尖利的鸣叫。

二叔就倒在冰墙那侧的猩红泥泞里,夜雨将白骨和血肉都晕染成一块暗褐色的污浊。一直黑色大鸟早已盘旋,精准且迅捷地抓住二叔的大腿。冰爪闪烁着幽蓝的寒光,像屠刀游刃,一声嘎吱声,脆弱的躯体就这样被轻易地分离。黑鸟拍打着翅膀,带着血腥的“战利品”升空。更多的大鸟被血肉的腥气吸引,纷纷发出更高亢和更急切的鸣叫,向着陈天元藏匿的冰墙俯冲而下。

“二……叔……”陈天元破碎的气音,更像是一种绝望的呜咽。他徒劳地想伸出手,指尖因冰墙的寒冷和剧痛而痉挛。他什么都抓不住,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无情的掠食者,一次一次俯冲,一次一次撕扯。每一次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和血肉分离的黏腻声响,配合与冰鸟的尖鸣、冰墙的呻吟、红雨的喧嚣,融合出一首来自地狱的协奏曲,狠狠碾过他的神经。陈天元恐惧雨疲惫地颤抖,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压不住灵魂的悲愤与无力。

二叔那佝偻却永远挺直如冬山木的背影,撞进陈天元混乱的脑海。风雪交加的夜晚,是他用宽厚、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将冻得几乎僵硬的小天元从雪窝里刨出来,裹进自己那件散发着汗味和烟叶味的破袄里;是他在昏暗的雪色下,笨拙而耐心地教他辨认那些在绝境里长出来的冰棘草:“看呐,冰棘草,乙亥之象,他也能开出花,那花瓣如血,是他骨子里藏着不认命的红!”;是他在忽来的横祸里,粗糙的手指划过褪色的机关,无声的嘶吼与决绝的守护。是他擅自用村里唯一的机关术铸成了这座仅能容纳一人的冰棺;他粗糙的手指滑落褪色的机关具,垂在冰墙那一侧的遗憾,是无声的嘶吼与决绝的守护。

“咔嚓——!”

又一道新的裂痕,如同狰狞的白色闪电,骤然贯穿了陈天元眼前那面蛛网般布满旧痕的冰墙!第四道裂痕的出现,比前三次更加突兀,更加致命!冰墙剧烈地呻吟起来,发出不堪重负的、即将彻底崩溃的嘎吱声。绝望,如同冰原底下最深最冷的寒流,瞬间攫住了陈天元的心脏,挤压得它几乎停止跳动。

细碎的冰晶如同死亡的粉尘,簌簌落下,扑打在他脸上,冰冷刺骨。

再没有退路了。这广袤的冰原,早已是插翅难飞的巨大囚牢。那冰鸟的尖鸣,就是宣判死刑的号角。那冰柱的底部,是被雨水和血泥浸透的泥沼。村民破碎的残躯正在那里被冰冷地分食。

一股滚烫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猛地涌上喉咙。陈天元没有将它咽下,也没有吐出。他太冷了。他只能盯着冰柱顶端那些盘旋的蓝色魅影,盯着它们眼窝里跳动的、毫无生气的幽蓝火焰。所有的恐惧、悲伤、无措、委屈,在这一刻被那口腥甜的血液点燃,被那冰鸟刺耳的鸣叫催化,轰然沸腾!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无尽悲怆与毁灭欲望的暴烈情绪,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堤坝!

孱弱的心跳像是被封印的破鼓,重复的撞击像是古老的和声,大鸟的鸣叫像是陪衬的低音,冰墙的坼裂像是点缀的音符,无尽的雨声像是密集的伴奏,而这天地之间只差他一个演唱者。

“嗬……嗬……”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难听低吼。他仍在颤抖,身体绷紧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鼓面。牙齿,那仅存的属于他自己的武器,被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狠狠咬合!

“咚!”

一声短促、沉闷、却异常清晰的闷响。后槽牙在巨大的咬合力下应声碎裂。尖锐的碎茬瞬间刺穿了牙龈,割破了柔软的口腔。剧痛尖锐无比,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猛地扎进神经,直冲头顶!但这纯粹肉体的痛楚,在此时此地,竟带着一种诡异近乎自毁的快意,一种对绝望的嘲弄!

碎裂的牙齿混合着腥咸的血液和冰雨,在舌苔上碾磨开,形成一种粗粝、苦涩、又带着金属腥气的糊状物。他艰难地将这混合物流了下去!那粗粝的碎块刮擦着早已伤痕累累的食道,带来一阵剧烈的灼痛和痉挛。

就在这自毁的剧痛达到顶峰的刹那——

“咚……”

一声奇异而悠长的嗡鸣,毫无征兆地在他头颅内部炸响!那并非来自外界,而是直接从他脑髓的最深处,从每一根被绝望和痛苦折磨的神经末梢里共振出来!这嗡鸣瞬间压倒了冰墙的呻吟、红雨的喧嚣、冰鸟的尖鸣……直至成为了他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洪流,以那碎裂的后槽牙为原点,顺着咽喉冲涌入他的腹腔!那不是身体感受到的寒冷,而是一种源自生命本源最深处的、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绝对冰寒!它狂暴地扩散开来,所过之处,血液仿佛瞬间凝结成冰晶,肌肉纤维在极寒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骨骼深处传来细密的、如同冰层在巨大压力下坼裂的“噼啪”声!这寒流像是要摧毁他,更像是在以一种蛮横到极致的方式,粗暴地唤醒某个早已被遗忘、被封印在血脉深处的沉眠之物!

“呃啊——!”陈天元猛地仰起头,脖颈上的青筋如同濒死的巨龙般根根暴凸!他的眼睛瞬间瞪大到极致,眼白上密布的血丝仿佛就要爆裂开来!喉咙深处爆发出非人的嚎叫,声音嘶哑扭曲。身体在剧痛与极寒的双重夹击下剧烈地痉挛、抽搐,那冰冷的洪流在他体内疯狂肆虐、奔涌,仿佛要将他从内到外彻底冻结、粉碎!

就在这濒临彻底崩溃的边缘,就在那非人的剧痛几乎要将他意识彻底撕碎的瞬间——

“啵……”

一个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如同最精微的冰晶凝结,在他被寒流冲击得近乎沸腾的脑髓最深处响起。不是声音,更像是一种纯粹意识的震颤,一种生命形态在极端压力下勇敢反抗的宣告。

一朵花。一朵长在北方草丛里的花。

一朵极其微小、却鲜艳欲滴到刺目碍眼的冰棘花,在他意识的深渊里,悄然绽放。

它的花瓣薄如蝉翼,晶莹剔透,呈现出一种近乎燃烧的、带着生命质感的暗红色。花蕊则是一簇细小的、跳动的金黄火焰。它就在那无边无际的冰冷黑暗与撕裂的痛楚中,静静地悬浮着,绽放着。没有香气,却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古老而凛冽的气息,它来自洪荒,它冻结了万古的时光。

就在这朵微小的、却仿佛蕴含着整个冰原意志的冰棘花,在他脑髓深处绽放的同一瞬间——

冰墙之外,通天冰柱之巅。

那数十只正在疯狂鸣叫、俯冲撕食、或盘踞休憩的黑色与蓝色的冰鸟,它们眼窝中跳动的幽蓝火焰,骤然定格!

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瞬间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尖锐刺耳的鸣叫、翅膀扇动的风声、冰爪撕扯血肉的黏腻声响……一切属于冰鸟的、象征着死亡和毁灭的噪音,在这一刻内,全部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红雨冲刷冰柱和血泥的单调沙沙声,以及冰墙在千疮百孔下发出的、最后的、细碎呻吟。

一片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然后随着一声冰柱顶端蓝色巨鸟的高鸣,巨大的冰柱居然齐齐地瓦解粉碎!而冰鸟群爆发出前所未有响彻天地的疯狂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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