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言之胸口猛地一窒,那句“一刀两断”抽干了他浑身的力气。
他只能看着,看着林知夏拉着那个男人的手,头也不回。
那只手,他不是没动过念头。
可他嫌脏。
现在,那只他嫌脏的手,正紧紧攥着另一个男人,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顾言之的嘴唇抖个不停,喉咙里却挤不出半个字。
“我选的。”
这三个字,抽在顾言之脸上,火辣辣地疼,把他那点可怜的读书人自尊,抽了个稀烂。
“我……我只是不想你把事情闹大……”
他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话一出口,连自己都觉得干巴巴的,可笑。
“报公安对你没好处……王大海他……”
林知夏的脚步只是顿了一下,连头都没回。
一句冰冷的话,被海风吹得七零八落。
“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海风里那股子血腥味和咸味混在一起,直往鼻子里冲,让人反胃。
陆骁开了口,声音压得很低。
“王大海的人很快就到,这里不能待了。”
林知夏心里一凛。
王强被打成这样,他那个护犊子的爹王大海,怕是已经带人往这边抄了。
“必须马上走。”
她的视线落在鲍鱼筐上。
这不光是娘的救命钱,也是这场祸的根子。
陆骁什么也没说,一只手轻轻松松拎起几十斤的竹筐,另一只手牵住了她。
“走哪边?”
他的手掌又宽又大,粗糙的茧子磨着她的皮肤,又干又烫,却出奇地稳。
“走大路是找死。”
林知夏脑子里立刻蹦出一条早就没人走的小路。
“跟我来,我知道一条路,能绕到隔壁赵家村。”
“那里有人能送我们去市里。”
陆骁没多问。
他只是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走。”
两人不再耽搁,转身钻进岸边半人高的芦苇荡。
身后,顾言之还杵在原地,整个人都空了,眼神直勾勾的,没了焦距。
远处红礁村的方向,隐隐约约传来狗叫和人喊。
这也配叫路?
分明是条雨水冲出来的水沟,又湿又滑,两边全是挂人的野刺条。
林知夏在前面带路,一脚深一脚浅,有好几次差点滑倒。
陆骁提着几十斤的竹筐跟在后面,脚步却稳得很,连气都喘得匀称。
“慢点。”
他沉声说了一句。
林知夏咬着牙,脚下反而更快了。
她没空矫情,慢一步,可能就什么都完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腿肚子都开始打哆嗦,眼前总算开阔了。
赵家村的影子,在蒙蒙亮的天色里,勉强能看个大概。
林知夏凭着印象,摸到村西头一户还亮着灯的院子前。
“谁啊?大清早的,奔丧呢!”
院里头传来一个男人极不耐烦的骂声。
门“吱呀”一声,拉开一道缝,探出一个睡得迷迷糊糊的脑袋。
是赵四海,林知夏出了五服的远房表哥,也是这村里唯一有驴车、还敢偷摸着拉私活的人。
赵四海瞧见林知夏,先是一愣,随即就被她身后那个高大男人手里的竹筐给吸住了。
他鼻子用力嗅了嗅,眼睛噌地就亮了。
“知夏?你这是……”
“四哥,我娘病得厉害,急着送市里,你跑一趟,价钱好说。”
林知夏懒得绕弯子。
“这……天还没亮透呢……”
赵四海嘴里说着犹豫的话,眼睛却一个劲儿地往竹筐上瞟。
林知夏懒得跟他废话,直接从筐里摸出个头最小的一只鲍鱼,塞进他手里。
“四哥,定金。”
鲍鱼往手里一落,沉甸甸的,赵四海的眼珠子差点没凸出来。
这金贵玩意儿他哪能不认识,镇上供销社主任就托人弄过一只,巴掌那么大,换了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
手里这个虽然小了点,可也够他婆娘念叨半年的新布料了。
“行!”
赵四海一把将鲍鱼揣进怀里,整个人立马精神了,哪还有半点瞌睡。
“等我两分钟,马上走!”
驴车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得厉害。
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林知夏绷了一宿的神经,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她扭头看向身边一直不说话的男人。
晨光在他侧脸上打下一片阴影,嘴角的血渍已经干成了暗红色。
她这才注意到,他那只空着的手,虎口上划开了一道又深又长的口子,是木棍上的倒刺刮的。
血还在往外渗,跟手背上交错的旧伤疤混在一起,看着有些吓人。
林知夏胸口莫名一紧。
她没出声,从自己褂子的内衬上,刺啦一下撕了条干净的布下来。
“手。”
她轻声说。
陆骁没吭声,眼睛直直地看着前面。
林知夏索性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由不得他分说,给拉了过来。
他的手很大,又烫又糙,在她碰到伤口时,还是没忍住僵了一下。
林知夏低着头,拿布条小心地帮他把伤口一圈圈缠好。
她的动作很轻,也专注。
几根碎头发从额角滑下来,蹭得他手背痒痒的。
陆骁的喉结滚了滚,绷紧的手臂最终还是没动。
“你……怎么知道赵家村有路?”
他终于开了口,声音比刚才哑了些。
“上辈子来过。”
林知夏系好最后一个结,随口回了一句。
话一出口,她自己也顿了一下。
陆骁却没什么反应,只“嗯”了一声,便又不说话了。
驴车一路颠簸,总算在太阳冒头的时候,赶到了滨海市的郊区。
赵四海把他们在一个三岔路口放下,又拿了两只小鲍鱼当车钱,就赶着驴车跑得比兔子还快,生怕惹上什么麻烦。
林知夏站在车来车往的街边,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这高楼,这汽车,街上穿着的确良衬衫的城里人……
跟又穷又破的红礁村,完全是两个世界。
“现在去哪?”
陆骁拎着竹筐,就站在她身边,话不多,却让人踏实。
林知夏的视线望向市中心的方向,语气里透着一股劲儿。
“东风楼。”
“全滨海市,只有那儿,吃得下我们这筐货。”
东风楼是滨海市最大的国营饭店,门口两尊石狮子擦得油光锃亮,朱漆大门前进进出出的都是小汽车,普通老百姓瞅一眼都得绕道走。
林知夏和陆骁刚走到门口,就被一个穿着制服、烫着卷发的女领班给拦了下来。
那女人上上下下打量他们,眉毛拧着,嘴角撇着,毫不掩饰一脸的嫌弃。
一个浑身补丁,一个满身血道子,还提溜着个滴水的破筐子。
“哎哎哎,干什么的?”
女领班捏着鼻子,不耐烦地挥手。
“哪来的叫花子?滚开!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