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灰尘的气息，唯一的光源来自我手机微弱的手电光，在厚重的黑暗里勉强撕开一道口子。光束颤抖着，扫过堆积如山的陈旧仪器、蒙尘的书籍、散落的电路板和缠绕如蛇的电线。最终，光柱定格在角落。
那里，一个瘦削的身影蜷缩在一张破旧的铁架床上，身上盖着一条肮脏的毯子。花白的头发凌乱不堪，脸上布满污垢和深深的皱纹，但那双眼睛……即使隔着污浊，即使浑浊无神，我也绝不会认错——正是旧货市场那个干瘪老头！
不，他不是老头。他是周默的父亲，真正的周默教授！
“爸……爸！”周默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带着一种怪异的、扭曲的哭腔，充满了表演性质的“惊喜”和“悲痛”。他猛地推开我，踉跄着扑到床边，跪倒在地，试图去抓床上老人枯槁的手。“爸！你怎么在这里？！是谁把你关起来的？！我找了你五年啊！”
床上的人似乎被声音惊动，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浑浊的眼珠茫然地转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气音，虚弱得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抬起。长期的囚禁和营养不良，已经彻底摧毁了他的身体和精神。
我看着周默跪在床边“悲痛欲绝”的表演，看着他那微微颤抖的肩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他刚才那句“谁把你关起来的”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捅开了我脑中所有混乱的锁。线索碎片在刺骨的寒意中疯狂拼合：
旧货市场的“老头”：是真正的周教授，被囚禁五年后折磨成这副模样，然后被他的儿子像处理一件废弃道具一样，丢到那个鱼龙混杂的市场角落。
相机的“传说”：是周默精心编织的诱饵。他利用父亲毕生研究的成果（那些能影响神经的特定频率、光线和化学物质），制造了这台能精准诱发深度恐惧幻觉的机器。
“它能照出灵魂最后的样子”：这是周默灌输给父亲的台词，再让父亲在市场里像复读机一样重复，只为等待一个像我这样，内心有巨大恐惧和弱点（母亲病危）的猎物上钩。
“预见的死亡”：那张三天后午夜零点的死亡照片，是周默利用我的恐惧精心设计的剧本高潮。他需要我在这三天里，在极致的恐惧驱使下，像没头苍蝇一样“寻找真相”，最终……引他找到父亲真正的藏匿地！因为我这个“猎物”，是唯一可能发现“老头”身份异常的人！他需要我替他完成这最后的“清理”工作！
“你找了他五年？”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在死寂的地下室里异常清晰。手电光柱从周教授身上移开，死死地钉在周默那张写满“悲痛”和“无辜”的脸上。“你是找了他五年……还是，把他像条老狗一样锁在这里，折磨了五年？！”
周默“悲痛”的哭声戛然而止。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脸上那些精心排练的悲伤、震惊、无辜如同劣质的油彩般迅速剥落、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底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和平静。那双眼睛里的伪善消失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黑暗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掌控一切的得意。
他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从容而优雅，与刚才跪地哭嚎的模样判若两人。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其细微的、嘲讽的弧度。
“哦？看来我们的‘侦探先生’，终于拼凑出完整的拼图了？”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惯常的温和腔调，但此刻听起来，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的冰渣。“比我想象的……快了一点点。”
他向前走了一步，皮鞋踩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在寂静中如同丧钟的倒计时。“没错，是我把他关在这里的。”他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今天的天气，“这个老东西，固执，愚蠢，守着那些所谓‘非人道’、‘伦理禁区’的迂腐教条！他明明已经触及了人类恐惧的终极奥秘！他可以用它控制思想，塑造信仰，甚至……改写历史！只要稍稍越过那条无用的红线！但他退缩了！他害怕了！他要把这足以改变世界的力量锁进保险柜，带进坟墓！”
周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狂热的、压抑已久的愤怒，眼神变得异常狰狞：“他凭什么？！凭什么由他来决定这力量的归宿？！这力量是我的！是他赋予我的天赋！也是他……欠我的！”他的目光扫过床上气息奄奄的老人，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和……一种扭曲的占有欲。“我拿回属于我的东西，天经地义！我只是……帮他继续完成他不敢完成的‘伟大’事业！”
“所以，你制造了那台相机，作为你‘伟大事业’的敲门砖？用别人的恐惧和生命？”我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疼痛驱散那几乎要将我吞噬的寒意。林晚！她七窍流血的幻象！母亲临终时那安详的微光！我在地板上看到的自己死亡的惨状！这一切，都只是这个疯子导演的一场恐怖戏剧？！“那些幻象……都是你设计的？”
“设计？”周默嗤笑一声，脸上露出一种近乎陶醉的神情，“不，那是最精妙的‘引导’和‘激发’。相机只是一个载体，一个发射器。它发出特定的光线频率，释放微量的、能放大特定脑区活动的神经诱导剂，再配合……环境、语言、心理暗示的精准打击。”他踱着步，像是在欣赏自己最得意的作品。
“你女友的‘七窍流血’？源于你对失去她的深层恐惧。你母亲‘安详透明的消逝’？源于你内心对她平静离去的祈求。而你看到的……你自己的‘死亡’？”周默停下来，转头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恶意的戏谑，“那是最精彩的部分！它源于你内心最深处、连你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对未知死亡的终极恐惧！我只是……把它具象化了，提前放映给你看。恐惧本身，才是最强大的武器和养料。看着猎物在自己的恐惧中挣扎、崩溃、走向预设的终点……这过程，难道不美妙吗？”
他张开双臂，脸上带着一种病态的满足：“而你的恐惧，尤其……‘美味’。你对母亲病情的焦虑，你对女友的深爱，你的敏感……都是最完美的催化剂。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像一只被精准引导的提线木偶，带着极致的恐惧，一路‘探索’，最终……帮我找到了这里。”他瞥了一眼床上毫无反应的老人，语气冰冷，“是时候彻底结束这个老东西带来的阻碍了。而你，作为这场‘伟大实验’的完美收官见证者……或者说，最后一份祭品，也该退场了。”
话音未落，周默脸上的平静瞬间被狰狞取代！他的手猛地伸向旁边的旧工作台！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把沾满油污的、沉重的活动扳手！
“去死吧！”他狂吼一声，眼中闪烁着疯狂的红光，沉重的扳手带着呼啸的风声，朝着我的头颅狠狠砸来！动作快得惊人！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那照片上鲜血淋漓、头颅凹陷的惨状仿佛就在眼前！求生的本能和积压的愤怒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在他手臂挥到最高点的刹那，我几乎是凭着本能，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一直紧握的“武器”——那台冰冷沉重的、墨绿色的老相机——像一块板砖一样，狠狠地、精准地砸向他的面门！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撞击声！
相机坚硬的金属棱角，狠狠地砸在周默高挺的鼻梁上！骨骼碎裂的脆响清晰可闻！温热的、粘稠的液体瞬间喷溅出来，糊了他满脸满眼！
“啊——！！！”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在地下室炸开！周默的动作骤然停滞，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一黑，扳手脱手飞出，“哐当”一声砸在远处的仪器上。他捂着脸，踉跄着后退，鲜血如同拧开的水龙头，从他指缝间汹涌而出，瞬间染红了半张脸和胸前的衣服。
剧痛和突如其来的黑暗让他彻底失去了平衡和方向感。他像个醉汉一样，脚下被散落的电线狠狠一绊！
“呃！”一声短促的惊叫。
周默的身体猛地向后倒去！后脑勺不偏不倚，重重地、结结实实地撞在身后一个布满尖锐金属棱角的废弃仪器基座上！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清晰的骨裂声，在死寂的地下室里显得格外惊悚。
周默狂乱的惨嚎和挣扎，如同被掐断了电源的机器，瞬间停止。他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捂着脸的手无力地滑落，露出血肉模糊、鼻梁塌陷的面孔。那双曾经充满算计、狂热和恶毒的眼睛，此刻瞪得巨大无比，瞳孔却已彻底涣散、放大，空洞地“望”着布满蛛网和灰尘的天花板。粘稠的鲜血混合着灰白色的脑浆，正从他后脑勺撞击的位置汩汩涌出，迅速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大片暗红。
他保持着那个扭曲的仰倒姿势，一动不动了。
时间仿佛凝固。地下室里只剩下我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声，以及床上周教授那微弱得几乎听不到的呼吸声。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灰尘和霉味，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我站在原地，浑身僵硬，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手还保持着投掷相机的姿势，指尖残留着金属冰冷的触感和……溅上的、温热的血滴。那台墨绿色的相机，此刻躺在周默尸体旁不远的地上，黄铜雕饰的衔尾蛇在血泊的映衬下，反射着诡异的光泽。蛇身上的那道裂痕，仿佛一张无声狞笑的嘴。
结束了吗？
那个编织噩梦、操纵恐惧、囚禁生父的恶魔……就这样死了？
被我……用他亲手制造的、带来无尽恐惧的“诅咒之物”，砸碎了鼻梁，然后……自己绊倒，撞碎了后脑？
一股巨大的虚脱感猛地袭来，双腿一软，我几乎要跪倒在地。胃里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直冲喉咙。我死死捂住嘴，强迫自己咽下去，目光却无法从地上那滩迅速扩大的暗红和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尸体上移开。
“嗬……嗬……”床上传来极其微弱、如同叹息般的气音。
我猛地回过神，踉跄着扑到铁架床边。真正的周教授，那个被自己亲生儿子折磨囚禁了五年的老人，眼皮艰难地颤动着，似乎想睁开。一丝极其微弱的、浑浊的泪光，从他深陷的眼角缓缓渗出，顺着肮脏的皱纹滑落。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似乎感受到了……那个施加在他身上无边黑暗和痛苦的源头……消失了。
“别怕……没事了……没事了……”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颤抖着掏出手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拨通了报警电话和急救电话。语无伦次地报出地址，嘶吼着“快来人！这里有杀人犯！有受害者需要急救！”
做完这一切，我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不受控制地滑坐到布满灰尘的地上，就在离周默尸体不远的地方。精疲力尽，身心俱疲。劫后余生的庆幸、手染鲜血的冰冷、目睹惨烈死亡的冲击、以及对床上垂危老人的担忧……无数情绪像狂暴的潮水，反复冲刷撕扯着我脆弱的神经。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地上那台静静躺在血泊边缘的相机。墨绿色的机身沾染了暗红的血点，黄铜衔尾蛇的雕饰在昏暗的光线下，首尾相衔，形成一个完美而诡异的闭环。
从旧货市场的相遇，到恐惧的层层加码，再到最终在这阴暗地下室的惨烈终结。这台相机，像一个冰冷的、充满恶意的导演，精准地引导着每一个环节，将我们所有人——贪婪的、疯狂的、恐惧的、无辜的——都卷入了这个以死亡为终点的、血腥的闭环。
而此刻，衔尾蛇的圆环，似乎……终于闭合了。
只是，那冰冷的蛇眼，仿佛仍在无声地注视着一切。我疲惫地闭上眼睛，地下室的黑暗和浓重的血腥味再次包裹上来。远处，隐约传来了越来越近的、撕破夜空的警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