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的月色漫过康桥的石板路时,沐荷正对着案头那盏琉璃灯出神。灯盏是临风从南货郎那里换来的,青蓝色的玻璃上描着缠枝莲纹,烛火一动,花纹便在墙上晃成流动的水,恍惚间竟像诗滢轩荷池里的涟漪。
“这灯盏的纹路,倒和碧玉手札里画的荷茎有些像。”临风推门进来时,带着一身寒气,他把手里的油纸包放在案上,解开时腾起白汽,“方才路过桥头,见老秀才在卖糖画,说今日是‘走桥灯’的日子,让咱们去凑个热闹。”
沐荷指尖划过灯盏边缘的裂痕——那是去年运货时不小心磕碰的,当时她还惋惜了许久,临风却用金漆细细描了道边,说“碎纹像冰开的裂,反倒有了生气”。此刻烛火顺着裂痕往上爬,金漆在光影里泛着暖光,她忽然想起碧玉手札里的句子:“好物不必全,缺处恰是心留的位置。”
“你看这里。”她忽然指着灯盏内侧,玻璃深处藏着个极小的刻痕,像片蜷缩的荷叶。去年清洗时她并未留意,此刻被烛火一照,刻痕边缘竟透出淡淡的绿,仿佛叶尖还凝着露水。
临风凑近时,烛花“噼啪”爆了声,火星落在他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是用金刚砂刻的。”他指尖敲了敲玻璃,“南匠做琉璃时,常把心事藏在里面。听说康桥从前有个老匠人,专在灯盏里刻秘密,买灯的人若是懂他的意思,刻痕便会显形。”
沐荷忽然想起老秀才下午送来的那页残纸——是从碧玉手札里掉出来的,上面画着座石拱桥,桥栏处写着“康桥”二字,旁边还有行小字:“灯明时,影随形。”
“不如去桥上看看?”她起身时,琉璃灯在手里轻轻晃,烛火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被揉皱又展平的画。
康桥的石板路被雪水浸得发亮,桥头的老槐树挂着串红灯笼,风一吹就晃成团跳动的火。卖糖画的摊子前围了群孩童,老秀才正用铜勺在青石板上画鲤鱼,糖丝落地时粘住片枯叶,叶面上还留着去年的虫洞,像谁用针尖扎的小孔。
“沐荷姑娘,临风先生!”老秀才抬头时,糖勺在半空顿了顿,糖丝垂下来,恰好落在“鲤鱼”的眼睛处,“你们看这个!”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只缺了底的瓷碗,碗沿画着半朵荷花,“方才收拾祖屋的灶台,在砖缝里摸出来的。”
沐荷接过瓷碗时,指尖触到碗底的裂痕,形状竟与琉璃灯的碎纹一模一样。碗沿的荷花瓣上沾着层黑灰,像是被烟火熏了许多年,她用袖口轻轻擦,灰末落下时,花瓣边缘忽然显出点胭脂红——原是用朱砂描过的,被岁月蒙了尘,此刻倒像荷花开到极盛时,溅上的一点血。
“这是‘荷盏’。”临风忽然道,“我在云帆的《器物考》里见过,说是当年璞玉带碧玉游康桥时,曾在桥头的瓷坊订过一对,碗底要刻‘相随’二字。”他翻转瓷碗,碗底果然有两个模糊的刻字,被烟火蚀得只剩轮廓,倒像两只交握的手。
老秀才忽然拍了下大腿:“我祖父说过,当年兵乱时,有个穿蓝布衫的姑娘,总在桥头等一个戴方巾的书生。她怀里总揣着只瓷碗,说是书生送的,碗里盛着月光,就能照见归途。”
说话间,街尾忽然传来一阵铃铛响,辆骡车慢悠悠过来,车辕上挂着盏羊角灯,灯面上画着片荷叶,叶心处有个小孔,灯光漏出来,在地上投下点晃动的光斑,像滴坠而未落的泪。
“是陈驼子的车。”老秀才往车后指,“他刚从南边回来,说在破庙里捡了些旧物。”
骡车旁堆着捆旧书,最上面那本的封皮被雨水泡得发胀,露出里面的宣纸,竟与璞玉诗集的纸色一般无二。沐荷伸手去翻,书页间掉出片干枯的荷叶,叶脉上用墨写着个“等”字,笔锋与梅树洞里那片枯叶如出一辙。
“这荷叶是夹在《康桥夜话》里的。”陈驼子赶着骡车过来,他的毡帽上沾着草屑,“破庙里还有盏琉璃灯,和姑娘手里的很像,只是灯芯处缠着根红线,像是从谁的衣袖上扯下来的。”
沐荷的心忽然跳得厉害。她想起碧玉手札里的画:石桥上站着两个影子,一人举灯,一人执伞,伞面上绣着朵半开的荷。画的角落写着行小字:“红线系灯芯,心随灯影走。”
“去破庙看看?”临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手里的琉璃灯不知何时换了根新烛,火光比先前亮了许多,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石板路上交叠着往前挪。
破庙的门轴早就朽了,推开门时“吱呀”作响,惊起檐下的几只麻雀。庙里的香案积着层厚灰,上面摆着盏琉璃灯,果然与沐荷手里的是一对,只是青蓝色的玻璃上裂了道更粗的缝,像道未愈合的伤口。
临风伸手去拾灯盏时,烛火忽然往旁边歪,照亮香案下的个木盒。盒子上了锁,锁孔处缠着根红线,线尾系着片干荷叶,叶面上用朱砂画着个小小的“心”字。
“是同心锁。”沐荷指尖抚过红线,线结处已经朽了,轻轻一碰就散开来,“从前的人把心事锁在盒里,钥匙扔到河里,说这样就能让牵挂永远沉在心底。”
木盒打开时,一股霉味混着墨香涌出来,里面是叠泛黄的信笺,纸页边缘都卷了角,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最上面那页画着盏灯,灯芯处写着“玉”字,旁边还有行批注:“荷盏盛月,灯影成双。”
“是璞玉的字迹。”临风认出那笔刚劲的撇捺,“他被贬岭南后,常托人给碧玉带信,只是兵荒马乱的,大多送不到。”
沐荷翻到第三页时,忽然停住了手。信笺上画着座石拱桥,桥栏处刻着朵荷花,旁边写着:“康桥的荷该开了,我在岭南见着相似的,只是少了盏灯。”纸页边缘有处褶皱,像是被眼泪泡过,晕开的墨痕恰好把“荷”字的下半部染成个“心”形。
“这信没送出去。”临风指着信笺背面的水渍,“当年送信的人说,路过康桥时遭了劫,信都掉进了河里,想必这封是被谁捞起来,藏在了庙里。”
香案后的墙壁上忽然传来“滴答”声,像是漏雨。沐荷举着琉璃灯凑近,火光里竟显出片模糊的字迹,是用炭笔写的:“灯灭时,我在。”笔画很深,有些地方把墙皮都戳破了,露出里面的黄土,像未干的血迹。
“是碧玉写的。”临风指尖抚过墙皮的裂痕,“她的笔锋柔婉,却在‘在’字上用了力,想必是写的时候,心里很笃定。”
破庙外忽然传来孩童的笑闹声,一群提着灯笼的孩子从墙外跑过,灯笼上的影子在墙上晃来晃去,像许多跳跃的灵魂。沐荷忽然发现,墙上的字迹被灯笼光一照,竟与信笺上的画重叠在一起——石桥的影子落在“我在”二字上,像座桥连着两个相望的人。
“你看。”她指着墙面,“他们的影子,原来一直都在。”
回到诗滢轩时,天已微亮。沐荷把那对琉璃灯并排放在案头,烛火透过玻璃上的碎纹,在墙上拼出朵完整的荷花,花心处恰好是两个交叠的影子。临风取过那半只荷盏,往里面注了些晨露,露珠在碗里晃着,映出灯影,竟像盛着两颗跳动的星。
“老秀才说,康桥的灯要亮到正月十八。”沐荷望着碗里的灯影,“说是百年前有对恋人,男子去从军,女子就在桥头点灯,说要等他回来,看满河的荷花开。”
临风忽然起身,从书架上抽出本《康桥志》,书页哗啦作响,停在记载“灯节”的那页。上面画着幅插图:桥头的石栏上摆满灯盏,有琉璃的、羊角的、纸糊的,每盏灯里都藏着个小秘密——有的刻着名字,有的画着花草,最角落里那盏灯,灯芯处缠着根红线,线尾系着半片荷叶。
“插图旁写着‘心灯’。”沐荷念出声,“说是当两盏灯的影子在桥头重合时,牵挂的人就会归来。”
话音刚落,案头的琉璃灯忽然“叮咚”响了声,像是里面的刻痕在动。沐荷凑近看,玻璃深处的荷叶刻痕竟舒展开来,叶面上还显出几个小字:“归有期。”
临风忽然想起陈驼子说的那根红线,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段红绸,边角处绣着半朵荷,针脚与梦荷绣品的残叶如出一辙。“这是在破庙的灯芯里找到的。”他把红绸缠在琉璃灯的灯杆上,“云帆说过,‘红绸系灯,心意相通’。”
晨光漫进画室时,两盏琉璃灯的影子在墙上慢慢靠近,青蓝色的光里,那片刻在玻璃里的荷叶忽然活了过来,顺着光影爬上宣纸,晕出片淡绿的水渍。沐荷取过秃笔,蘸了点荷盏里的晨露,在水渍旁添了朵小小的荷花,花瓣上的纹路,竟与碧玉手札里的针脚一模一样。
“你看这花瓣。”临风握住她的手腕,让笔尖在花心处轻轻一点,墨痕晕开时,恰好与墙上灯影的光斑重合,“像不像当年你在我手背上画的那朵?”
沐荷忽然想起那年冬天,临风的手被冻裂,她用胭脂在他的伤口上画荷,说“这样疼就会变成好看的东西”。他当时笑她傻,却整夜没舍得洗手,直到墨痕在暖炉边慢慢褪成淡粉,像朵开败了的荷。
案头的《璞玉诗集》忽然自动翻开,书页停在“康桥月,荷盏泪”那页,补缀的黄纸上,老秀才画的小石桥正对着墙上的灯影,桥栏处的裂痕与琉璃灯的碎纹连在一起,像道跨越百年的路。
“他们回来了。”沐荷轻声道,指尖抚过书页上的墨迹,那里原是块虫蛀的破洞,此刻被晨光一照,竟显出点湿润,像是谁刚落下的泪。
临风忽然往窗外看,康桥的方向升起片薄雾,雾里隐约有灯笼的光在晃,像许多跳动的心。他想起老秀才说的话:“心灯亮着,就不怕路远。”
画室的铜铃又开始摇晃,响声里混着晨光的暖意,案头的两盏琉璃灯忽然同时灭了,烛芯处冒出两缕青烟,在空中缠成个心形,慢慢散在晨光里。
沐荷低头时,看见宣纸上的荷花旁,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是临风的笔迹:“心灯不灭,相逢有时。”字迹的边缘还沾着点朱砂,像从那半只荷盏上蹭来的,红得发烫。
窗外的老梅树下落了层新雪,昨夜绽开的那半朵梅花,此刻已全然盛放,花瓣上的冰碴在晨光里闪着光,像谁撒了把碎星。远处的康桥传来孩童的歌谣,唱的是百年前的调子:“灯儿亮,影儿长,桥上等你归故乡……”
沐荷把那对琉璃灯收进木箱时,发现里面不知何时多了片新叶,叶面上用晨露写着个“印”字,阳光一照就慢慢淡去,像从未存在过,又像早已刻进了叶脉里。
临风忽然从背后轻轻环住她,下巴抵在她的发顶,画室里的墨香与梅香缠在一起,像两世的牵挂,终于在某个晨光里,轻轻应了声。
“你看,灯还亮着。”
“我知道。”
案头的宣纸上,荷花的影子在晨光里慢慢淡去,只余下那点朱砂般的花心,像颗永远不会熄灭的星,在岁月里亮着,等所有失散的人,慢慢寻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