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没多说什么,只是弯腰将宴姝打横抱起,脚步轻快地走出了西跨院。侯府的守卫像是瞎了一般,对他们视而不见——后来宴姝才知道,那是老者用了药谷的障眼法,草木的气息掩盖了她们的踪迹。
离侯府越来越远的那一刻,宴姝回头望了一眼。朱红的门扉在风雪中紧闭,像一张吞噬生机的巨口,她忽然觉得,那座富丽堂皇的牢笼,好像从未真正属于过她。
一路往城外走,老者的怀抱很稳,身上带着淡淡的草药香,驱散了侯府的脂粉气与霉味。宴姝攥着老者的衣角不敢松手,走了半程,却在老者偶尔递过一颗糖渍梅子时,悄悄放松了警惕。
“老爷爷,您是谁?”宴姝小声问,梅子的酸甜味在舌尖散开,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老者笑了笑,声音像山涧的清泉:“我姓云,你叫我云谷主就好。”
宴姝趴在云谷主肩头,眼睛亮了亮。她能“看”到云谷主体内流转的气息,不像柳氏那般浑浊,也不像侯府那些花草般微弱,而是像一片繁茂的森林,沉静又充满生机。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他们来到一处山脚下。云谷主吹了声口哨,片刻后,一艘小小的竹筏从雾蒙蒙的溪面上漂来。登上竹筏,顺着溪水往里走,两岸的景色渐渐变了——积雪消融,草木泛青,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暖意,竟像是提前到了春天。
“这里是药谷。”云谷主指着前方云雾缭绕的山谷,“往后,你就住在这里。”
药谷比宴姝想象中还要大。成片的药田沿着山坡铺展开,赤的朱砂、紫的紫草、黄的黄芩,在阳光下像打翻了的调色盘;谷底有热泉,蒸汽袅袅,隐约能看见石台上晾晒的珍贵药材;远处的竹楼依山而建,挂着一串串晒干的药草,风一吹,发出沙沙的轻响。
宴姝凑过去,指尖刚要碰到花瓣,那蓝色的花朵竟真的轻轻晃了晃,像是在打招呼。她心中一动,那熟悉的“生命感知”又涌了上来——她能清晰地“听”到这株草在呼吸,根须在土里伸展,甚至能分辨出它需要更多的阳光。
云谷主一直在观察她,此刻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了然:“看来,你果然不一样。”
他将宴姝领到一间干净的竹楼,里面早已备好了棉衣和热粥。“先休整几日,”云谷主说,“等你养好了身子,我教你认草药。”
接下来的日子,宴姝像是换了个人。热粥填饱了肚子,棉衣驱散了寒意,药谷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宴姝背上的伤在云谷主的药膏下渐渐愈合。
只是每晚都会想妹妹现在过的怎么样,心里很自责当初应该把妹妹也带上。
云谷主教她辨识草药。宴姝却像天生就懂——她不需要死记硬背,只要指尖一碰,草药的习性、功效、甚至带不带毒,就像图画一样清晰地出现在脑海里。
“这株是断肠草,有剧毒,”云谷主指着一株开着黄花的植物,“误食者肠穿肚烂而亡。”
宴姝点头,她能“看”到这草的汁液里流动着黑色的、带着破坏性的气息。
“那株是还魂草,”云谷主又指向旁边,“再干渴的环境也能活,泡在水里就能舒展,能治跌打损伤。”
宴姝指尖轻触,那草立刻传来一阵急切的“渴望”,像是在求水。她转头对云谷主说:“它渴了。”
云谷主眼中的讶异更深了:“你能感觉到?”
宴姝点头,又摇摇头:“我不知道怎么说,就像……它们在跟我说话。”
云谷主沉默了片刻,忽然叹了口气:“难怪……难怪你能在那样的环境里活下来。”他看着宴姝,眼神复杂,“你身上的东西,比我想象的更珍贵。”
那天之后,云谷主开始教她更深奥的东西——如何用草药救人,如何用毒草制敌。宴姝学得极快,医术毒术一日千里,甚至青出于蓝。她知道,这些本领不是用来玩耍的,是云谷主给她的武器,让她有朝一日,能护住自己和妹妹,不再任人欺凌。
日子一天天过去,溪水流了又停,药草枯了又荣。当年那个在雪地里跪着的小女孩,渐渐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她依然记得侯府的寒冷,记得柳氏的嘴脸,但药谷的阳光和云谷主的教诲,让她学会了将恨意藏在温和的笑容下。
直到那天,云谷主交给她一个任务:“山下镇子上有户人家,孩子得了怪病,你去看看。”
宴姝应下,背着药箱走出药谷。她不知道,这趟看似平常的下山,会让她再次撞进侯府的阴影里,撞醒那些被刻意压抑的愤怒,让她手中的银针,第一次染上本该属于仇人的血。
下山的路比记忆中更曲折。宴姝背着药箱,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箱底的银针——那是她亲手打磨的,针身细如发丝,尾端淬了药谷特有的“麻沸散”,既能止痛,也能在必要时让人瞬间失力。
镇子不大,青砖黛瓦浸在暮春的细雨里,透着几分湿润的烟火气。她按着云谷主给的地址找到那户人家,是个破旧的小院,院里的石榴树刚抽出新芽。
“是药谷来的姑娘吗?”开门的妇人眼窝深陷,脸上带着泪痕,不等宴姝应声,就拉着她往里走,“快救救我的娃!烧了三天了,浑身烫得像火炭,镇上的大夫都束手无策……”
里屋的炕上铺着粗布褥子,一个约莫五岁的孩童蜷缩着,脸颊烧得通红,呼吸微弱。宴姝放下药箱,指尖搭上孩子的手腕,同时闭上眼——那股“生命感知”顺着指尖蔓延开,像一张细密的网,笼罩住孩子的五脏六腑。
她“看”到孩子的肺腑间缠着一团灰黑色的浊气,正一点点吞噬着原本鲜活的生机,像是……中了慢性毒。
“他最近吃过什么特别的东西?”宴姝睁开眼,声音沉静。
妇人愣了愣,仔细回想:“前几日去赶集,他哭闹着要吃城南那家的‘桂花糕’,我买了两块……回来后没几天就开始发烧了。”
城南?宴姝的心轻轻一动。永宁侯府的下人采买,常去城南的铺子。
她没再多问,从药箱里取出银针,消毒后精准地刺入孩子的几处穴位,动作稳而快。随后又拿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三粒墨绿色的药丸:“每隔一个时辰喂一粒,明天天亮若还没退烧,就去药谷找我。”
药丸是用还魂草和穿心莲炼制的,能逼出体内浊气。妇人千恩万谢,塞给她一串铜钱,宴姝推拒了,只说:“等孩子好了,把药渣埋在石榴树下即可。”
离开小院时,雨下得大了些。宴姝撑起随身携带的油纸伞,正准备返程,却瞥见街角的青石板路上,跪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浅绿襦裙,裙摆沾了泥污,背上背着一个半满的竹篮,篮子里是些零散的草药。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顺着苍白的脸颊往下淌,却一声不吭地跪着,面前站着两个凶神恶煞的仆妇。
是宴清!
宴姝的呼吸骤然停住,伞柄在掌心攥得发白。她躲在街角的廊柱后,看着其中一个仆妇抬脚就往宴清背上踹:“柳夫人让你采的‘血竭’呢?就采了这些破草回来糊弄?我看你是忘了上次在柴房挨打的滋味了!”
宴清被踹得趴在地上,竹篮翻倒,草药撒了一地,混着泥水滚得狼藉。她挣扎着爬起来,声音细若蚊蚋:“血竭长在悬崖上,雨太大……我采不到……”
“采不到?”另一个仆妇冷笑,伸手揪住她的头发,迫使她仰起头,“那你就跪着吧!什么时候雨停了,什么时候再去采!柳夫人说了,天黑前见不到血竭,就把你扔去乱葬岗喂野狗!”
宴清的嘴唇颤抖着,却没再辩解,只是重新跪好,任由雨水打在脸上,眼神空洞得像口枯井。
宴姝站在廊下,雨水顺着伞沿滴落,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看着宴清单薄的背影,看着仆妇转身离去时那轻蔑的眼神,看着散落一地的草药被泥水浸透——那里面有几株是她教过宴清的,能治风寒,是药谷最常见的种类。
原来云谷主说的“暗中照拂”,不过是让她在苛待中苟活。原来这些年,她在药谷安心学医,妹妹却始终陷在侯府的泥沼里,日复一日地被磋磨。
那股被压抑了十年的恨意,像药谷深处的毒藤,瞬间缠住了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窒息。她能救素不相识的孩童,能让枯萎的草木重生,却让自己的亲妹妹在眼前受辱。
指尖的银针仿佛有了生命,在药箱里轻轻震动,渴望着什么。
宴姝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缓缓走出廊柱。她走到宴清面前,蹲下身,将油纸伞遮在两人头顶。
宴清猛地抬头,看到她时,眼睛瞬间睁大,像是受惊的鹿,下意识地往后缩:“姐……姐姐?你怎么会在这里?快走!要是被柳姨娘知道……”
“我不走。”宴姝打断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伸手,轻轻拂去宴清脸上的泥水,指尖触到她脸颊时,能清晰地“感知”到那层薄薄的皮肤下,隐藏着新旧交叠的伤痕。
“疼吗?”她问。
宴清咬着唇,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混合着雨水砸在地上:“不疼……姐姐,你快回药谷吧,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哪里是我该待的地方?”宴姝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看着你在这里跪着,看着别人把你当牲口一样欺负,我在药谷里学那些医术,又有什么用?”
她站起身,目光扫过地上的草药,弯腰一株株捡起来,拍掉上面的泥:“血竭是吧?我去采。”
“不行!”宴清拉住她的手,手冰凉刺骨,“悬崖太滑了,雨天去会摔死的!”
宴姝反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一点点传过去:“在药谷,再陡的山壁我都能爬。”
她将捡好的草药塞进宴清怀里,又从药箱里取出一小瓶药膏:“这个涂上,伤口会好得快些。”随后,她解下手腕上的银链——那串伪装成饰品的软剑,递给宴清,“拿着,若再有人欺负你,就用这个防身。”
宴清捧着银链,手指颤抖:“姐姐……”
“等我回来。”宴姝揉了揉她的头发,转身走进雨幕,背影挺直,像一株在风雨中不肯弯折的翠竹。
她没去悬崖。
城南的桂花糕铺,此刻正飘着甜腻的香气。铺子里,刚才那两个仆妇正坐在窗边,就着热茶吃着糕点,其中一个得意地说:“那小贱蹄子,这下有的受了!柳夫人说了,折腾到她听话为止……”
另一个笑着附和:“谁让她是那死鬼的女儿呢?当年若不是她娘挡了夫人的路,她们姐妹俩也不至于……”
话音未落,一阵带着草药香的风忽然吹过,两人只觉后颈一麻,瞬间瘫倒在桌上,失去了意识。
宴姝站在桌前,手里捏着一枚银针,针尾的“麻沸散”还带着淡淡的凉意。她看着桌上剩下的半块桂花糕,指尖的“生命感知”清晰地“看”到里面掺着的、与那病童体内同源的灰黑色浊气。
原来那孩子的病,不是意外。
她转身走出铺子,雨不知何时停了。夕阳从云层里钻出来,给青石板路镀上一层金辉。宴姝抬头望向永宁侯府的方向,朱红的门扉在远处若隐若现。
十年了。
她以为药谷的阳光能焐热过去的寒冰,却发现有些伤痕,只有用更烈的火才能融化。
她从药箱里取出一个新的瓷瓶,将刚才那两个仆妇的头发各剪了一缕放进去,又滴了几滴特制的药汁——那是用断肠草的根须炼制的,能让人生不如死的慢性毒。
“姝隐阁”的第一个名字,在她心底落了笔。
她要建一个地方,让所有像她和宴清一样的人,都能握住自己的刃。
她要让那些藏在侯府深处的龌龊,在银针的寒光里,一点点暴露在阳光下。
转身往悬崖的方向走去时,宴姝的脚步轻快了许多。她知道,从这一刻起,药谷的温和只是她的面具,而藏在面具下的锋芒,将为自己和妹妹,劈开一条带着药香与血腥味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