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封的水榭如同巨大的水晶棺椁,林薇沉睡其中,心口冰晶贪婪吮吸着紫魇溃散的余毒。
萧凛躺在担架上,死灰的面容下是寒毒肆虐的战场。
墨羽的银针在颤抖,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心脏。
“带他们去‘寒渊’!”襄王的声音斩断雨幕,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皇城司隐秘的冰狱深处,寒玉床上,两具躯体温差如同生与死的界碑。
而无人察觉的角落,一粒深紫色的“种子”,悄然蛰伏于冰晶的裂痕之中,等待着破土的时机……
金明池的雨,渐渐小了,从狂暴的倾盆之势,转为连绵不绝的、冰冷的丝线,仿佛苍天也在为这片狼藉哀泣。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焦糊、水腥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淡淡硫磺和腐朽味道的异样气息——那是紫魇水母彻底湮灭后残留的、属于异星邪物的最后印记。
镇邪都尉营的士兵如同最高效的机器,在襄王赵元侃的指挥下,迅速接管了残局。狴犴巨盾组成的移动壁垒,将混乱的人群分割、疏导。幸存的禁军士兵在短暂的茫然和恐惧后,也重新找到了主心骨,开始协助维持秩序,扑灭零星的火头,收拢伤员。哭嚎声、呻吟声、命令声、盔甲碰撞声,混杂在淅沥的雨声中,构成了一曲劫后余生的悲怆交响。
但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士兵还是侥幸逃生的民众,都忍不住投向战场的两个核心焦点。
水榭高台,已成一片死寂的冰域。惨白的冰棱如同狰狞的獠牙,覆盖了栏杆、地面、柱子。中央位置,那具被厚厚冰层包裹的纤细身影,在朦胧的雨幕和弥漫的寒气中,显得格外刺目而脆弱。几名身强力壮、带着特制防寒皮套的士兵,正用包裹着皮革的沉重钢钎,小心翼翼地凿击着冰层。每一次凿击,都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冰屑纷飞,但进展极其缓慢。那寒气仿佛具有生命,顽强地抵抗着外力,新的冰霜甚至在士兵的钢钎和皮套上快速凝结。林薇的身体,在坚冰的囚笼中,如同被时光冻结的祭品,唯有心口位置,那枚被冰层覆盖的冰晶印记,在无人可见的深处,正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异常贪婪的方式,吸收着空气中游离的、极其稀薄的深紫色能量光点。每一次微不可察的吸收,都让印记深处那道细微的裂痕边缘,那抹暗淡的紫意,似乎加深了一分,如同墨水在宣纸上无声洇开。
而在石桥桥头,则是另一番令人揪心的景象。
萧凛被小心地安置在一副临时找来的担架上,身上盖着士兵脱下的干燥披风,试图为他保留一丝微弱的体温。然而,那妖异的幽蓝光芒,如同不甘熄灭的鬼火,顽强地透过披风的缝隙,映照在周围士兵凝重而焦虑的脸上。他的脸色已不是苍白,而是一种渗人的死灰,皮肤下的血管仿佛都透着一层淡淡的冰蓝色。每一次呼吸都微弱得如同游丝,伴随着喉咙深处细微的、令人心碎的“嗬…嗬…”声,以及嘴角不断溢出的、带着细小冰晶的深蓝色淤血。死亡的气息,浓郁得如同实质,沉沉地压在他身上。
墨羽跪坐在担架旁的泥水里,浑身上下湿透,泥浆和血污混合在一起,狼狈不堪。她那双平日里闪烁着灵动狡黠光芒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只剩下无尽的恐慌和绝望。她纤细的手指依旧搭在萧凛冰冷得如同寒铁的手腕上,感受着那脉搏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断绝。
“撑住…萧冰块…求你了…”她的声音嘶哑颤抖,带着浓重的哭腔,泪水混合着雨水不断滑落,“薇娘…薇娘还没醒…你不能丢下她…丢下我们…”她刺入萧凛心口要穴的三根银针,针尾依旧在极其微弱地震颤,针尖渗出的一丝暖意,如同投入冰海的火星,杯水车薪。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蚀骨寒毒如同跗骨之蛆,正以惊人的速度侵蚀着萧凛残存的生机,她的银针,只能延缓,却无法逆转这致命的进程。除非…除非有薇娘的本源寒气!但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水榭方向传来的凿冰声狠狠击碎。薇娘自身难保!
赵元侃在亲卫的簇拥下,大步走了过来。雨水顺着他绛纱亲王袍服的纹路流淌,他的脸色沉凝如水,目光扫过冰封的水榭,再落在担架上气息奄奄的萧凛身上,最后停留在浑身颤抖、几近崩溃的墨羽身上。
“如何?”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沉甸甸的压力。
负责救治萧凛的一名镇邪都尉营医官单膝跪地,声音沉重:“禀殿下!萧大人所中之寒毒…霸道绝伦!非属人间凡毒!卑职等…束手无策!寻常驱寒丹药内力,甫一入体,便被其吞噬同化,反而壮大毒势!若非墨羽姑娘以秘法银针暂时护住心脉,吊住一口气…恐怕…”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
赵元侃的眉头深深锁紧,目光转向墨羽:“墨羽姑娘,你…”
“他需要薇娘!”墨羽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最后一丝希望的光芒,指向水榭高台,声音带着不顾一切的急切,“只有薇娘的本源寒气能压制这种异星寒毒!在之前…在之前萧冰块就中过招,是薇娘拼着命用寒气帮他压下去的!殿下!快!快救薇娘出来!只有她能救萧凛!”
赵元侃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片冰封之地。凿冰的士兵仍在奋力,但进度令人心焦。林薇的状态同样不明,强行破冰,后果难料。时间,是此刻最奢侈的东西。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无比,如同出鞘的利剑,果断地下令:
“凿冰太慢!传本王令!”
“调‘破冰凿’!以最快的速度,无损开启冰层,救出林薇姑娘!”
“萧指挥使伤势危殆,刻不容缓!立刻将他们二人,送往皇城司地底秘库——‘寒渊’!”
“寒渊?”墨羽微微一怔,她听说过这个地方。那是皇城司最隐秘的所在之一,据说位于地下极深之处,借助天然寒脉建造,寒气逼人,专门用于封存一些极度危险的邪物或者保存特殊伤患。其核心,有一张千年寒玉床,寒气精纯至极。
“对,寒渊!”赵元侃斩钉截铁,“寒渊深处有千年寒玉床,其寒气精纯,或可暂时延缓萧凛体内寒毒蔓延速度,争取时间!同时,寒玉之气,或许也能对林薇姑娘的状态有所助益,至少能保住她一线生机!立刻执行!不得有误!”
“喏!”周围的都尉营精锐轰然应命,动作瞬间加快数倍!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
很快,一架造型奇特、如同巨大钻头与重型撞锤结合体的机关器械——“破冰凿”,被迅速运抵水榭下方。操作它的并非普通士兵,而是两名皇城司内专精机关的供奉。他们快速调试器械,找准冰层相对薄弱的连接点。
嗡——!
“破冰凿”前端高速旋转的、布满符文的金刚钻头发出低沉的轰鸣,狠狠刺入冰层!同时,后部的撞锤装置开始有节奏地猛烈撞击!
轰!咔嚓嚓!
这一次的效率远非人力可比!坚硬的冰层在特制器械和符文的双重作用下,如同被敲碎的琉璃,大块大块地崩裂、剥离!弥漫的寒气被器械上散发的微弱热能符文暂时驱散开一小片区域。
仅仅半盏茶功夫,覆盖在林薇身体上的厚重冰层便被小心地清理出一个缺口。两名身法轻盈、气息沉稳的都尉营高手,如同灵猿般跃上冰台。他们动作轻柔而迅捷,用特制的、内部缝制了暖玉丝絮的玄色斗篷,小心翼翼地将林薇那冻得僵硬、覆盖着薄霜的身体裹住,只露出一张苍白得毫无血色、如同冰雕般的脸庞。她的睫毛上甚至凝结着细小的冰珠。
“薇娘!”墨羽在下方看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林薇毫无反应,如同沉睡。但她的身体被抬离冰台时,心口被斗篷覆盖的位置,那枚冰晶印记似乎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仿佛对离开这片由它制造的冰寒领域有些不舍。
两副担架被迅速抬起。一副躺着如同寒冰雕塑的林薇,周身散发着肉眼可见的淡淡寒气。另一副躺着如同燃烧着幽蓝鬼火的萧凛,气息微弱如风中残烛。在精锐士兵的严密护卫下,他们被火速带离了这片刚刚结束杀戮的金明池,朝着皇城司那森严、神秘的总部疾驰而去。墨羽紧紧跟在萧凛的担架旁,寸步不离,目光死死盯着他灰败的脸,仿佛要用目光拉住他不断流逝的生命。
皇城司,地底深处。
穿过层层厚重的、刻满符文与狴犴图案的玄铁闸门,沿着一条不断向下倾斜、寒气越来越重的幽深甬道前行。甬道两侧墙壁上镶嵌着发出惨淡白光的萤石,光线被浓重的寒气扭曲,显得影影绰绰,如同通往九幽的路径。
甬道的尽头,是一扇巨大的、非金非玉、触手冰寒刺骨的白色石门。石门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个狰狞的狴犴兽首浮雕,兽口大张,仿佛要吞噬一切来者。
守卫在此的,是两名须发皆白、面容枯槁、气息却如同万年寒冰般深沉的老者。他们如同石雕般盘坐在石门两侧,对襄王赵元侃的到来,也只是微微抬了下眼皮,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芒,便重新阖上。其中一人枯瘦的手指在兽首浮雕的某处按了一下。
无声无息地,厚重的白色石门缓缓向内滑开。
一股比甬道中浓郁十倍、精纯百倍的恐怖寒气,如同沉睡的冰龙苏醒,猛地从门内喷涌而出!刹那间,门外甬道的墙壁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出一层厚厚的白霜!随行的士兵,即便是精锐,也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墨羽感觉自己的血液仿佛都要被冻僵,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这就是“寒渊”!
石门之后,是一个巨大的天然溶洞改造而成的空间。洞顶垂下无数尖锐的冰棱,如同倒悬的利剑。地面覆盖着厚厚的、万年不化的玄冰。空间的中心,是一个微微高出地面的圆形平台。平台之上,赫然摆放着一张通体由整块巨大无比的、半透明“千年寒玉”雕琢而成的玉床!玉床散发着柔和而纯净的冰蓝色光晕,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精纯到极致的寒气,如同活物般在玉床表面流淌、氤氲。整个空间的寒气源头,正是这张玉床!
“快!将林姑娘置于寒玉床左侧!萧指挥使置于右侧!”赵元侃沉声吩咐,他自身内力深厚,尚能抵御这股奇寒,但语气中也带上了一丝凝重。
士兵们强忍着刺骨的冰寒,小心翼翼地将林薇和萧凛抬上寒玉床。
当林薇接触到寒玉床面的瞬间,异象突生!
她身体表面覆盖的薄霜,仿佛遇到了同源而更强大的存在,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融!她苍白如纸的皮肤下,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冰蓝色光华流转了一下,原本微弱到几乎断绝的气息,竟然奇迹般地……平稳了一丝?虽然依旧微弱,但不再像风中残烛般随时会熄灭。那枚隐藏在她心口的冰晶印记,贪婪地吸收着寒玉床散发出的精纯寒气,印记深处那道细微的裂痕边缘,那抹紫意似乎被精纯的冰蓝暂时压制、覆盖了下去。
而萧凛的情况则截然相反!
他身体接触寒玉床的刹那,那原本只是从指缝和伤口处透出的妖异幽蓝光芒,如同被泼了油的烈火,骤然间炽盛起来!光芒瞬间照亮了他身周一小片区域!一股更加狂暴、更加刺骨的寒意从他体内爆发出来,与寒玉床本身的精纯寒气猛烈冲突!
“呃啊——!”昏迷中的萧凛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闷哼,身体猛地剧烈抽搐起来!覆盖在他身上的披风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撕碎!只见他右侧肋下的衣衫早已破碎,露出的皮肤上,一个拳头大小、边缘不规则、如同被强酸腐蚀又冻结的恐怖伤口暴露出来!伤口深处,不再是血肉,而是一片不断蠕动、翻滚的、如同液态蓝宝石般的幽蓝寒毒!此刻,这寒毒正疯狂地吞噬着寒玉床的寒气,体积似乎都在膨胀!伤口周围的皮肤迅速蔓延开蛛网般的幽蓝冰纹,向着心口和全身蔓延!他的气息,在短暂的爆发性痛苦后,以更快的速度滑向深渊!
“不!!”墨羽失声尖叫,扑到床边,却不敢触碰,“怎么会这样?!”
赵元侃的脸色也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糟糕!这异星寒毒…竟能吞噬同化寒玉之气壮大己身?!适得其反了!”
“快!墨羽姑娘!你的银针!”那名经验丰富的医官急声喊道。
墨羽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再次掏出针盒,手指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剧烈颤抖。她强迫自己冷静,捻起银针,再次刺向萧凛心口周围的要穴,试图加强封锁。
噗!噗!噗!
三针落下,针尾剧烈震颤!然而,这一次,针尖渗出的暖意刚接触到那幽蓝的寒毒,就如同雪入沸汤,瞬间被吞噬殆尽!银针表面甚至迅速覆盖上了一层幽蓝色的冰晶!墨羽感觉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银针逆袭而上,几乎要冻结她的手指!
“不行!压不住!寒毒被寒玉刺激,变得更强了!”墨羽的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薇娘!薇娘你快醒醒啊!只有你能救他了!”她无助地看向旁边寒玉床上,气息虽然平稳却依旧昏迷不醒的林薇。
就在这危急万分,众人束手无策之际——
昏迷中的林薇,似乎受到了某种强烈的刺激。也许是萧凛濒死气息的牵引,也许是体内玄冰魄感应到了同源寒玉之气和近在咫尺的、狂暴的异种寒毒。
她心口那枚冰晶印记,骤然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强烈的冰蓝色光芒!这光芒穿透了覆盖她的斗篷,将整个寒渊映照得一片幽蓝!
紧接着,一股冰冷、霸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意志的寒气,从她身上轰然爆发!这股寒气并非无差别扩散,而是如同有生命的触手,精准地、迅猛地扑向旁边萧凛身上那正在肆虐膨胀的幽蓝寒毒!
嗤——!!!
如同烧红的烙铁浸入冰水!
冰蓝色的寒气与幽蓝色的寒毒猛烈碰撞、交融!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却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能量湮灭的滋滋声!幽蓝色的寒毒如同遇到了天敌克星,剧烈地翻滚、收缩!它试图抵抗、吞噬那股冰蓝寒气,但那冰蓝寒气中蕴含的意志似乎更加纯粹、更加本源,带着一种凌驾其上的威严!
更令人惊骇的是,在那冰蓝色的本源寒气之中,竟夹杂着一丝丝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妖异的深紫色能量!这丝紫意如同狡猾的毒蛇,随着冰蓝寒气一同侵入幽蓝寒毒内部!
奇迹发生了!
在冰蓝寒气(夹杂着紫意)的强势压制和侵蚀下,萧凛伤口处那沸腾的幽蓝寒毒,竟如同被驯服的野兽般,停止了疯狂的蔓延和吞噬!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压缩回伤口深处!体积极速缩小!虽然依旧存在,依旧散发着刺骨寒意,但那股狂暴的、要吞噬一切生机的毁灭性气息,被硬生生压制了下去!伤口边缘蔓延的幽蓝冰纹也停止了扩散!
萧凛剧烈抽搐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般,彻底瘫软下去。他灰败的脸色虽然依旧难看,但眉宇间那深入骨髓的痛苦似乎消散了一些,原本微弱到几乎断绝的气息,竟然奇迹般地……稳定住了!虽然依旧极其微弱,如同游丝,却不再急速滑向死亡深渊!
“压…压制住了?!”医官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墨羽看着那三根被冰蓝寒气拂过、表面幽蓝冰晶迅速消融、针尾重新开始微弱震颤的银针,又惊又喜,泪水再次涌出:“薇娘…是薇娘!她的寒气!她的寒气起作用了!”
赵元侃紧锁的眉头终于稍稍舒展,但眼中的凝重丝毫未减。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林薇心口位置,那穿透斗篷的冰蓝光芒正在缓缓收敛、黯淡下去。刚才那股爆发的寒气虽然霸道,强行压制了寒毒,但他能感觉到,林薇自身的气息在爆发后,变得更加微弱了,仿佛那一击耗尽了最后的力量。
“只是暂时压制。”赵元侃的声音在寂静的寒渊中回荡,带着一丝疲惫和深沉的忧虑,“这寒毒如同附骨之疽,并未根除。林薇姑娘自身…也已是油尽灯枯之境。”
他挥了挥手:“太医署精通寒症的大医正已在路上。墨羽姑娘,你精通机关医术,也留下协助。务必…吊住他们二人的性命!其余人等,随我出去!此地寒气过重,久留无益。”
“殿下!”墨羽看着赵元侃转身欲走的背影,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恳求,“薇娘和萧冰块…他们…”
赵元侃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声音低沉而复杂:“他们救了汴京,也暴露了远超常理的力量。朝廷…不会无动于衷。做好最坏的打算。”说完,他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寒渊,沉重的石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将无尽的冰寒和两个徘徊在生死边缘的人,以及一个忧心如焚的少女,留在了这片与世隔绝的冰狱之中。
石门关闭的巨响在寒渊中回荡,最终归于死寂。只有千年寒玉床散发出的冰蓝光晕,幽幽地照亮着两张苍白的面容。
墨羽无力地跌坐在冰冷的玄冰地面上,背靠着同样刺骨的玉床边缘。巨大的疲惫和后怕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看着寒玉床上如同沉睡的两人,一个寒气内蕴,一个寒毒蛰伏。
“最坏的打算…”她喃喃自语,苦涩地扯了扯嘴角,“还能坏到哪里去?无非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罢了…”她想到了朝廷那些道貌岸然、视异能为洪水猛兽的衮衮诸公,想到了那些觊觎薇娘能力或是对她影响力心怀忌惮的势力。萧凛的皇城司身份或许能提供一些保护,但襄王那句警告,绝非空穴来风。
疲惫如铅块般沉重,墨羽的意识开始模糊。在陷入昏睡前的最后一瞬,她的目光无意中扫过林薇心口的位置。斗篷覆盖之下,那枚冰晶印记似乎已经完全隐去光芒,恢复了沉寂。但在那印记深处,一道极其细微的裂痕边缘,那抹被精纯寒玉之气暂时压制下去的深紫色,仿佛拥有了生命般,极其轻微地…蠕动了一下。
如同蛰伏在冰雪之下的毒蛇之瞳,悄然睁开了一条缝隙。一粒来自异星紫魇核心的、蕴含着混乱与侵蚀意志的“种子”,已悄然扎根于玄冰魄的裂痕之中,贪婪地汲取着这片寒渊的精纯能量,等待着破冰而出、生根发芽的时机。
寒渊之外,皇城司议事堂。
烛火通明,气氛却比地底的寒渊更加凝重。
赵元侃已换下湿透的亲王袍服,穿着一身素净的常服,端坐主位。下方左右,坐着几位气息沉凝、身着皇城司高阶官服的心腹,以及一位刚刚被紧急召来的、身着太医署深青色官袍、须发皆白的老者——大医正陈景和。
“陈老,寒渊内二人情况,你已知晓。本王要你一句实话,可还有救?如何救?”赵元侃开门见山,目光如炬。
陈景和捻着胡须,眉头紧锁,沉吟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苍老却沉稳:“殿下,恕老朽直言。此二人伤势,皆非寻常医理可解。”
“萧指挥使所中之毒,霸道绝伦,阴寒蚀骨,更兼有吞噬异种寒气壮大己身之诡能。老朽行医一甲子,闻所未闻!若非有奇寒之力将其强行压制回伤口本源,早已攻心毙命!此毒…如同活物,深植其脏腑骨髓,根除…难!难!难!除非寻得至阳至烈的神药,或施术者自愿收回,否则…恐终身受其折磨,武功尽废都是轻的,寿元大损亦不可避免。”
“至于那位林姑娘…”陈景和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其体内蕴藏的那股至寒之力,精纯浩瀚,远超寒玉!但此力似乎…与她的生机紧密相连,甚至…在燃烧她的命源!此番爆发压制异毒,看似神异,实则无异于饮鸩止渴!她自身根基已损,油尽灯枯之象已显。寒玉床能护其肉身不腐,保其一线生机不绝,已是极限。若要唤醒…除非有传说中的‘生生造化丹’补其本源,或者…她自己体内那股力量能发生蜕变,反哺己身。否则,恐将长眠不醒,形同…活死人。”
“活死人…终身折磨…”赵元侃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变得异常严肃:“陈老,今日寒渊所见,无论萧凛之毒,还是林薇之力,皆属绝密!若有半分泄露,无论涉及何人…”
陈景和立刻起身,深深一揖:“殿下放心!老朽明白其中利害!此间种种,出我口,入殿下及诸位大人之耳,绝无第六人知晓!若有泄露,老朽愿受千刀万剐之刑!”
“嗯。”赵元侃微微颔首,示意他坐下。他环视了一圈在座的心腹,缓缓道:“今日金明池之事,震动汴京。妖物虽除,但恐慌已生。朝廷上下,此刻想必已吵翻了天。萧凛重伤垂危,皇城司指挥使一职暂由副指挥使代掌。当务之急,是善后,是稳定人心。”
一名面容精悍的镇邪都尉营统领抱拳道:“殿下!金明池现场已由我部与殿前司共同封锁,残存妖物及被寄生者正在肃清。伤亡统计…正在加紧进行,恐怕…极为惨重。目击者众多,‘玄机娘子’与萧大人力挽狂澜之事,恐难掩盖。民间已有诸多传言…”
“掩盖?”赵元侃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为何要掩盖?妖邪作祟,襄王携皇城司镇邪都尉营,以‘金乌破邪箭’诛灭首恶,挽救危局!此乃煌煌天威,正道之光!当昭告天下,以安民心!”
众人一愣,随即恍然。殿下这是要将功劳和威望,牢牢抓在皇室和皇城司手中!将“玄机娘子”和萧凛的个人英雄色彩,巧妙地转化为官方力量的体现。
“那…林姑娘和萧大人…”另一人迟疑道。
“妖物凶悍,萧指挥使为护佑百姓,身先士卒,不幸身中奇毒,重伤昏迷,正在秘密救治。林薇姑娘…”赵元侃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此女身具异能,于危局中协助萧指挥使,以秘法重创妖物核心,自身亦遭反噬,力竭昏迷,生死未卜。其功当录,其能…却属禁忌。朝廷自有考量。”
众人心领神会。这是要将林薇定位为一个“功过相抵”、需要被“观察”和“控制”的危险人物。她的“异能”是双刃剑,朝廷不会承认,只会忌惮。
“传令下去,”赵元侃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即日起,汴京全城戒严!皇城司、殿前司、开封府协同,严查一切可疑人员!尤其是与邪教‘幽冥道’(鬼鸮组织对外的幌子)有牵连者,宁可错抓,不可错放!同时,大力宣扬襄王府与皇城司诛邪之功!务必将民心,牢牢掌控在朝廷手中!”
“喏!”众人齐声应命。
会议结束,众人散去,只留下赵元侃一人独坐灯下。
摇曳的烛火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动。他摊开手掌,掌心处,一枚鸽卵大小、色泽温润的赤红色玉珠静静躺着——这是与那枚金乌戒指配套的“赤阳珠”,蕴含一丝太阳真火之力,是他最后的底牌之一。今日若非情势危急,他绝不会动用那消耗巨大的金乌戒指。
“玄冰魄…蚀骨寒毒…金乌箭…”他低声自语,指腹摩挲着温热的赤阳珠,“鬼鸮…你的目标,真的只是制造混乱吗?还是说…今日这一切,包括林薇和萧凛的暴露与重伤…都在你的算计之中?你播下的‘种子’…又是什么?”
他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雨丝依旧连绵。寒渊深处那两个徘徊在生死边缘的人,如同两枚至关重要的棋子,也如同两颗随时可能引爆的惊雷。而他自己,这位心怀大志的年轻亲王,也被迫卷入了一场远超他想象的、关乎整个汴京乃至大宋国运的黑暗漩涡之中。风暴,远未结束。
太医署,最深处的药库重地。
大医正陈景和屏退了所有学徒和药童,独自一人走入一排排高耸的药柜阴影中。他脸上的凝重和疲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木然的平静。他走到一个标注着“陈年冰片”的柜格前,并没有取药,而是伸出右手食指,指甲在柜格侧面一个极其隐蔽的榫卯接缝处,看似无意地轻轻划了三下。
无声无息地,他脚下的青石板地面,悄然滑开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幽暗洞口。一股混合着浓郁药香和淡淡硫磺腐朽气息的冷风,从洞中吹出。
陈景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的木偶,抬步走了下去。洞口在他身后迅速闭合,仿佛从未开启过。
幽暗的地道深处,一点惨绿色的灯火摇曳。
一个全身笼罩在宽大黑袍中、脸上覆盖着无面白色面具的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面具的眼孔处,两点幽紫的光芒,如同鬼火般跳动。
沙哑、如同金属摩擦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内响起:
“种子…可曾种下?”
陈景和如同机械般躬身,声音平板无波,再无半分医者仁心:“已确认…紫魇核心‘侵蚀之种’,借玄冰魄压制寒毒之机,成功融入其裂痕…蛰伏…等待唤醒…”
“很好。”无面人的声音带着一丝满意的冰冷,“寒渊…精纯寒脉…是最佳的温床。看住他们。待种子萌芽,便是‘母体’降临之时。鬼鸮大人…会赐予你超越生死的永恒。”
“是…”陈景和深深低下头,眼中最后一丝属于人类的神采彻底湮灭,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服从。幽绿的灯火摇曳,将两道诡秘的身影投射在冰冷的墙壁上,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一粒致命的种子,已在最深的冰寒中悄然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