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贫瘠之地,物产不甚丰盈,饴糖和蜂蜜都是可以写进彩礼嫁妆单子里的奢侈物什。这长脸汉子和他的两个兄弟都是里长招来的普通打手,家中不甚富裕,从小没有吃过几次糖,看见老李手中的糖都悄悄咽了几次口水。
“那我们就沾沾河伯大人的风调雨顺之气!”
长脸汉子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从老李手里抓走了一把饴糖,还分给了旁边的两个兄弟几粒。
旁边个高的兄弟从未见过棠姬,一边吃着糖一边扯了扯长脸汉子的衣服。
“大哥,这女的真是姬婆子家的闺女?我之前怎么从没有听说过?”
长脸汉子心里也犯嘀咕,吐了一口糖渣说道:“他们应该不是来坏事的吧?”
“这姬婆子该不会是不甘心送女儿祭河伯,所以去长安城中报官,指望这帮贵人替她做主吧?我听说这姬婆子之前是做戏子的,认识过几个达官显贵也不是全无可能。”
“怎么可能?这世道,哪个达官显贵想的不是抢军功赚封爵,谁会把平民百姓家孩子的命当命?要一个达官显贵亲自来咱们这地方救这么个乡下野丫头,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是啊,上一次咱们村子里来贵人,还是抓什么敌国暗桩……路过我们这河伯祭,看都不带看一眼的!”
长脸汉子和高个的兄弟你一眼我一语讨论半天,旁边那个个子稍矮的汉子呆立在旁半天没说话,只是盯着棠姬和她的两个随从看。
又过了好一会儿,那矮汉子终于想到了什么,同两个哥哥小声说道:“我想起来了!我见过这个女的!三年前姬婆子来我们村里买房置地,这个女的跑前跑后,最后付钱的就是她!”
长脸汉子愣了愣:“竟然真是姬婆子的大女儿?真没想到……”
棠姬同老姚、老李在旁边等了半天,只见这兄弟三人围成一团窃窃私语,迟迟没有给她准确回复,不由得有些烦躁。
“这位大哥!”
棠姬高声喊了一下,拽下了自己腰间的玉佩。
“大哥,奴家的妹妹明天就要走,时间实在宝贵,您能不能性格方便,就让奴家早些同妹妹团聚吧!”
棠姬手中的玉佩洁白莹润,在摇曳的灯光的映衬下越发显得光泽饱满如同羊脂。
这样好的东西,就连里长大人都不曾有过!
长脸汉子左右看了看,确定旁边没有其他人,一把抓住那玉佩塞进袖中。
“赶快进去吧!我也是看你们家可怜,这才勉强给你们个面子!回头被里长看见,我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棠姬笑了笑:“你放心!奴家是个懂规矩的人!”
说着,棠姬同姬老太一同进了那挂满红绸的屋舍,老姚和老李则牵着三匹马去院子里找个地方拴好。
“老头子,闺女,你们看谁来了!”
姬老太一把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柴门,引棠姬进去。
棠姬刚进房间,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其中还混着淡淡的铁锈味。
这味道接近血腥味,棠姬刀山火海里走过几年,对这种味道十分敏感。她当即摸了摸鼻子,整个大脑都警醒起来。
其实这种情形只因气候变化所致。
这次河畔村要祭河伯便是因为泾河连着发了许久的水,向来干燥的西北之地一度成了水乡泽国,就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水汽。他们这些北地人并不知晓应当如何应对这乍然潮湿的气候,家中的许多东西都发了霉。
姬老太看见忍不住掩住鼻子的棠姬,猜想她是受不了这房中的霉味,解释一番后感慨万千。
“嗐!说来好笑,去年村子里祭河伯是因为数月不下雨——今年倒是下雨了,谁知一下竟又下多了,淹了村子里许多田!
倘若老天能将这雨水匀一匀就好了!但凡能过上几年不旱不涝的太平日子,我想就算那些巫祝再说什么,老百姓也不至于送儿女去祭河伯!”
棠姬轻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应当说些什么。
不知为何,她竟突然想起了六年前与郑子徒初相识时的场景。
那是个春天,雨水也是出乎预料的丰沛。
棠姬那时候十七岁,已经来长安城中三年,颇攒了一些人脉和钱财。
为了更好的为韩王搜集情报,她在泾河边的尚商坊里买下一块地,准备建所酒肆。因为要在酒肆中加建密室,所以她特地选了一块地势较高的地皮,盖房子的时候也多花了些价钱,将房子建设的坚如铁桶。
酒肆开张的第二个月长安城中便遭遇了几十年一见的大暴雨。
郑子徒来棠姬酒肆那日的雨下得相当大,酒肆附近许多低矮的客栈顶不住大雨,漏的漏,塌的塌,里面的客人差不多都跑完了。整个尚商坊只有棠姬的房子地势高又结实,在风雨中巍然不动。
棠姬是个外地来的客商,酒肆生意一向寻常。这一次她把握机会,降低价格,将旁边几家酒肆客栈的客人都抢了过来。
郑子徒便是她从旁边客栈里抢来的客人。
那日酒肆中的客人爆满,大家吵吵嚷嚷,喧闹不休。
其中一个客商也在说:“我老家十分干旱,几时见过这样多的雨水?若是能将长安城中的雨水匀到我家乡一些就好了!”
周围的人闻言笑了半天。
“你想把长安的雨水匀到你家乡?我还想把今年的雨水匀到去年呢!”
“我看今年的雨水甚多,我要是会行云布雨,估计还能给明年匀点,这样关中一连三年都能五谷丰登!”
“可惜了,我不是老天爷!”
“……”
棠姬爱凑热闹,总是借着打听情报的名义杵在旁边听他们讲话。他们聚在一起说笑,她在旁边也跟着笑半天。
郑子徒是个沉默寡言,无甚存在感的人。他原本立在在廊下看了半天的水,听见这边的动静也走了过来。
“匀水并非难事,不需要老天爷,一些能扛锄头铁铲的民夫就能办到。”
众人闻言都惊了一下,扭头看向郑子徒,棠姬也扒着头瞅着他看了半晌。
原来是个身材高挑、容貌清隽的年轻男子,他穿了身绿色的深衣,迎着熹光正好可以看见他襟前绣着祥云的暗纹。
雍国崇尚水德,国人无不偏爱黑色;韩国崇尚木德,士庶皆喜穿绿衣。
乍见此人装束,棠姬还以为是故土的乡邻,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酒肆中的其他人也都围着郑子徒看了半天,终于下了结论。
“年轻人看着相貌堂堂,没想到竟然是个傻子!”
郑子徒神色淡然,再次说道:“我并非夸海口。诸位可知魏国邺城的西门豹修十二渠、蜀地的李冰父子修都江堰的事情?他们更改水文,使干旱之地变为沃野何曾依靠神迹?他们不都是依靠自己的双手?
倘若我们可以在河流的上游拦水造坝,在雨水丰沛的季节拦住过多的雨水,在干旱的季节开闸放水,土地便可在合适的时候得水灌溉,年年五谷丰登又岂是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