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间的天色已经黑透。油灯在土墙上投下摇晃的影子,豆大的火苗被门缝里钻进来的风吹得忽明忽暗。
姬老丈蜷缩在土炕角落,那条被打断的右腿用两块破木板草草固定着,渗出的脓血已经将粗布绷带染成了褐色。
“早该逃的……”姬老丈恨恨开口,“就算再去给人为奴为婢、当牛做马,总也好过如今这样子!”
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炕沿,手背上满是青筋,半晌才咬牙切齿地同棠姬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雍国的律法规定女子十五方可许嫁。姬老丈虽知村子里常选年轻女娃祭河伯,但觉得自家丫头才十二岁,无论如何也排不到今年,所以就没有着急搬家。
但凡能再拖两年,他们夫妻两个攒点银子,在将河畔村的田地和房产卖了,未来的生活也就有了指望。
但凡能有一笔银钱傍身,他们一家人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再次被卖为奴不是?
可谁知村子里能逃的人家早就逃得差不多了,他们家又得罪了里长,这要命的差事到底是落到了他们家头上。
姬老丈的腿就是里长打折的。
里长家里有个十八岁的傻儿子,早已到了婚龄,但是因为人不太聪明,一直都没有找到媳妇。里长夫人为此十分着急,四处为儿子相看。
上个月阿桃在街上玩耍,意正好碰见了里长家里的那位傻郎君。因为阿桃长得俊俏,那傻郎君拉着阿桃便不肯放手,要将她带回自己家。
阿桃吓坏了,哭着闹着喊娘亲,引来了两家父母。
姬家是刚搬来的外来户,在河畔村无宗无族、无依无靠,一向夹着尾巴做人,从来不敢得罪任何人,更何况是有权有势的里长。
怕事态蔓延,姬老丈当时就点头哈腰同里长致歉。
“对不住,里长!我家丫头年纪小不懂事,不小心冲撞了郎君。希望您千万别跟这么个孩子一般见识——阿桃,你也来道歉!”
怕里长和里长夫人不满意,姬老丈还拉着女儿给里长夫妇同那傻郎君又致了一次歉。
根本不用姬老丈临时教,阿桃当即咽下委屈弯腰施礼。
“叔叔、婶婶、哥哥对不起,今天是阿桃错了。希望你们可以原谅我。”
可能是阿桃这几声叔婶叫的太甜,也可能是阿桃生的过于花容月貌乖巧可爱,里长夫人竟然看上了阿桃,想要迎她进门做儿媳。
不隔几天,媒婆便带着里长、里长夫人并那个傻郎君一起来了姬家,后面还跟着一群抬着聘礼的年轻后生。
且不说这傻郎君痴呆憨笨,并不是个正常人,单说阿桃一见他就怕的想哭,姬老丈和姬老太就不可能将女儿嫁过去。
姬老丈和姬老太客客气气地同里长商量许久。
“里长能看上我们这种小门小户,自然是我们的荣幸。不过这桩婚事实在是不合适。
“不是小的不愿意我家女儿高攀您家郎君,实在是我家女儿还太小了,婚事怎么着也得再等个三四年再说。”
“是啊,郎君今年已经十八岁,刚好到了成婚的年纪,又何必为了我们家这么个毛丫头再浪费几年的光阴呢?”
“……”
里长和里长夫人越听姬家二老的话面色越难看,只有狗屁不懂的傻郎君听着这一堆漂亮词,乐得“咯咯”笑出声。
事情过去的第二天,姬老丈出门便被人套着头打了一顿,右腿直接折了。
邻居吴叔也是村子里的外来户,知道这事儿之后怕姬老丈继续吃亏也过来劝说。
“你们不如就将阿桃嫁进里长家的郎君吧!咱们这些外乡人能跟里长结亲家是福气。日后有里长照着,一家人都能过富贵日子。否则里长真的怀恨在心,日后再频频刁难你家,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姬老丈当晚和姬老太商量一夜,讨论是该听吴叔的话将阿桃嫁到里长家,还是明天一早就带着女儿逃出这村子。
两人尚未商量出个结果,第二日一早巫祝就来了村子要挑选今年的河伯新娘。巫祝捧着个罗盘在村子里转了半日,最后来到姬家选中了阿桃。
姬老丈不用想就知道这是里长买通了巫祝干的。
巫祝受人钱财,当众说“阿桃是命定的河伯新娘,世间凡人皆难近身。”又捎带手夸奖了一下里长家的傻郎君“敬重神女,主动退出”,帮里长找回了面子。
从那天起,姬家的门口就多了几个年轻精壮的后生守门,生怕姬家二老带着女儿逃跑。
不过他们守着也是多余。姬老丈的腿早已经被他们打折,而今下床都费劲,更别说要天南地北地逃跑了。
姬老丈正同棠姬讲着旧事,烧好水的姬老太也端着陶壶从厨房出来。
她给棠姬倒了一碗水,滚烫的茶水裹着陈酿的茶末在粗陶碗里打着旋。
“老头子,以前的事儿就别说了。那些挨千刀的人还在门口守着,说太多,小心给他们听到。”一边说着,她紧张地瞥向窗外,“反正棠姑娘来了,咱们未来就有指望了。”
姬老丈哭了半日,又对着棠姬倾诉半天,胸中愤懑总算散了大半。他抹了抹脸上的眼泪,再次望向棠姬。
棠姬伸手拍了拍姬老丈的肩膀:“别担心。明天我自有决断。”
此时老李和老姚栓好了马,也都走了进来。
姬老太看着满屋子的人,又跑前跑后开始张罗住宿的地方。
当时买房子的时候棠姬并没有抠门,房子里有三间厢房,完全住得下。
姬老太收拾好房间又过来问:“小李哥和小姚哥可以住在西厢房,棠姑娘,您住在东厢房怎么样?”
不等棠姬回答,姬老太又尴尬笑笑,“您是主子,是贵人,原本应该住主屋的。不过我家老头子瘸了腿,很久没下床,房间里脏脏臭臭的,只怕姑娘嫌弃。”
棠姬急忙摇头:“我不用住主屋,东厢房就很好。”
“那好,您就住东厢房吧!那间房以往是阿桃在住,还算干净。我这就将阿桃的铺盖挪了出来,让她今晚跟我们夫妻睡,棠姑娘也好睡个好觉。”
棠姬不想麻烦,原本想拦下姬老太。但她转念一想,明天就是河伯祭,阿桃是被选中的河伯新娘,今晚一定怕的睡不着觉。
这样的时刻,阿桃还是守在父母身边好!
她也得趁这一晚好好琢磨一下明日的对策。
阿木虽然承诺明日会过来帮她,但她也不能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阿木身上。否则他那边出任何岔子,姬家一家人都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