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至于我,”孟玉蝉唇角勾起一抹略带讥诮的弧度,“今日在书院门前,苏氏最后那眼神,还有她歇斯底里时喊出的话,恐怕已经在很多人心里种下了怀疑的种子。怀疑我与紫竹先生是否真有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否则,先生为何独独对我颔首致意?又为何偏偏选中了九阙?”
“侯爷和苏氏,他们或许不信鬼神,但他们信利益!只要他们心中存了这份疑影,认为我可能搭上了紫竹先生这条线,那么,在榨干我可能存在的价值之前,在彻底弄清楚我和紫竹先生到底有没有关系之前,他们非但不会重罚我,反而会对我有所顾忌,甚至可能试图拉拢。”
“所以,”孟玉蝉总结道,语气轻松。
“回府之后,顶天了就是一顿口头责骂,罚抄女戒,或者禁足几日。苏氏再恨,也不敢真对我动用家法,伤筋动骨。侯爷更会权衡利弊,不会允许她在夫君刚刚中选,顶着紫竹先生弟子名头这个节骨眼上,把事情闹得不可开交,彻底坏了侯府最后一点颜面。他们,会忍。”
她看着傅九阙,眼中是全然的信任:“我相信,侯府会做出对他们最有利的选择。”
傅九阙静静地听着她抽丝剥茧的分析,看着她脸上焕发的光彩。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深邃的眼眸中,涌动着更为深沉的情愫。
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放在膝上的手。掌心温暖,带着无声的力量。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回府的路上,车窗外是渐浓的暮色和京城华灯初上的点点光亮。
车厢内一片静谧,有一种风雨欲来前的短暂平静。
……
长庆侯府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刚在身后合拢,傅九阙和孟玉蝉甚至没来得及掸去一路风尘,就被侯夫人苏氏身边的心腹嬷嬷拦住了去路。
“二公子,二少夫人,侯爷和夫人在正堂等候,请即刻随老奴过去。”老嬷嬷板着脸,语气生硬,眼神里带着一丝幸灾乐祸。
傅九阙与孟玉蝉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看到了凝重。
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两人未发一言,沉默地跟着嬷嬷,穿过庭院深深,走向前院正堂。
正堂内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长庆侯端坐主位,脸色铁青,紧抿的嘴唇压着雷霆之怒。
侯夫人苏氏站在他身侧,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布满寒霜,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盯着门口。
世子傅长安站在苏氏身后,脸色苍白,眼神躲闪,却又隐隐透着一股怨毒和狂躁。
傅九阙夫妇的身影刚出现在门口,甚至一只脚还未完全踏过门槛——
“孽障!跪下!”
苏氏积压了一整天的怒火瞬间找到了宣泄口。
她厉喝一声,抄起手边滚烫的茶盏,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傅九阙和孟玉蝉狠狠砸了过去。
那力道,那方向,分明是冲着孟玉蝉的脸去的。
滚烫的茶水在空中划出一道带着白汽的弧线,直扑而来。
傅九阙眼神骤冷,反应快如闪电。
他猛地将身侧的孟玉蝉往自己怀里一带,同时侧身旋步,用自己的后背牢牢护住妻子,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兜头浇下的热茶和飞来的茶盏。
然而,就在傅九阙护着孟玉蝉旋身躲避的同时,跟在后头的凌姨娘,被傅九阙躲过的茶盏,狠狠砸在了额头上。
瓷盏碎裂的刺耳声响彻整个正堂。
滚烫的茶水混着鲜血,瞬间从凌姨娘额角汩汩流下,糊了她半边脸,狼狈不堪。
她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被砸得向后踉跄几步,捂住剧痛的额头,鲜血顺着指缝渗出。
剧痛和狼狈让她几乎晕厥,她抬起头,怨毒地瞪向傅九阙。
若不是他躲开,自己怎么会挨这一下?
都是这个孽障!他抢了自己亲儿子长安拜紫竹公子为师的机会!
他该死!
然而,对上傅九阙那双冰冷的眼眸,凌姨娘满腔的咒骂硬生生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不敢吐出来。
她只能低下头,身体颤抖。
“混账东西!”长庆侯被眼前这混乱不堪的一幕气得浑身发抖,只觉得侯府的脸面被扔在地上踩了又踩。
他猛地一拍桌子,指着挺直脊梁站在堂中的傅九阙,厉声咆哮:“傅九阙!还不给我跪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傅九阙身上。
傅九阙缓缓松开护着孟玉蝉的手,示意她站到自己身侧。
他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惶恐或是认罪的表情,反而带着一丝困惑,眉头微蹙:“父亲息怒。不知儿子所犯何罪?为何要跪?”
这轻飘飘的反问,无异于在长庆侯的怒火上浇了一瓢滚油。
“你……你还敢装聋作哑?”长庆侯气得眼前发黑,手指颤抖地指着他,“你大哥!长安!他在紫竹公子的考场上丢尽了脸面,沦为全京城的笑柄!是不是你从中作梗?!”
“大哥?”傅九阙的目光转向脸色惨白的傅长安,语气依旧平淡,“大哥学富五车,才名远播,怎会丢脸?儿子不明白父亲所指何事。大哥的事,与我何干?”
“傅九阙!”被点名的傅长安猛地冲前一步,指着傅九阙的鼻子,双目赤红,吼叫起来:
“是你!都是你害我!你故意瞒着我,自己去参加紫竹公子的选徒考试!你怕我抢了你的机会!你还故意给我一篇狗屁不通的破文章,骗我说是名家手笔,让我在考场上写出来!你就是存心要害我出丑,让我在所有人面前丢尽脸面!傅九阙!你好毒的心肠!”
“长安!住口!”凌姨娘捂着流血的额头,听到儿子自爆,吓得魂飞魄散,尖声想要阻止。
然而,为时已晚。
长庆侯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书院里那些隐晦的议论,所有的怀疑,在这一刻被傅长安亲口的指控证实了。
“长安……你的文章……”长庆侯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愤怒,死死盯着傅长安,“那些让你名扬京城的文章……难道都是……”
“没错!”不等傅长安反应,一直冷眼旁观的孟玉蝉再也忍不住,气极反笑:
“侯爷!您引以为傲的嫡长子,您口中才名远播的世子傅长安,他那些在外面挣来的所谓美名,那些被传颂的锦绣文章,从头到尾,没有一篇是他自己写的!全都是我的夫君傅九阙,一字一句替他写出来的!”
“住嘴!贱人!你胡说!”苏氏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脸色狰狞地尖叫起来。
她绝不允许任何人毁掉她精心培养的儿子。
她立刻将矛头转向傅九阙夫妇:“是你们这对居心叵测的贱种!孟玉蝉,是你瞒着府里,偷偷摸摸弄到了紫竹帖!傅九阙,是你撺掇你大哥,让他用那篇没用的文章去考试!你们就是想害长安出丑,想取代我儿世子的位置!你们好狠的心!”
苏氏颠倒是非的指控,彻底点燃了孟玉蝉胸中的怒火。
她上前一步,毫不畏惧地迎上苏氏怨毒的目光,字字如刀:
“侯夫人,您何必自欺欺人?这长达数年的代笔骗局,是谁一手策划的?又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确保这个弥天大谎能一直维持下去?”
孟玉蝉的目光,猛地射向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凌姨娘。
“是凌姨娘!”
“她为了帮您这位主母培养出一个完美的嫡子,保住世子之位,主动提出并一手操办了这个骗局!是她,一次次逼迫我的夫君,用他的心血去为傅长安堆砌虚假的才名!也是她,在每一次傅九阙展现出真正的才华时,不惜用最恶毒的手段,编造最下作的谣言,在府里府外散播,污蔑他的品行,诋毁他的能力,只为彻底断绝他任何可能出人头地的机会!好让所有人的目光,永远只聚焦在傅长安的身上!”
“轰隆!”
孟玉蝉的话,如同九天惊雷。
长庆侯如遭重击,踉跄一步,跌坐回太师椅上。
他死死盯着凌姨娘,又看看面无人色的傅长安,最后看向仿佛置身事外却又掌控一切的庶子傅九阙,只觉得整个侯府的根基都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凌姨娘发出一声绝望的哀鸣,再也支撑不住,瘫软在地。
苏氏也僵在原地。
傅长安更是面如死灰,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正堂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孟玉蝉趁胜追击,盯着凌姨娘,字字诛心:“凌姨娘,您待世子爷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生怕他受一丝委屈。可对您亲生的儿子傅九阙呢?非打即骂,极尽苛待,恨不能将他踩入泥里!这份母子情分,可真是天差地别啊!”
“不!不是的!你胡说!”凌姨娘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从地上弹起,面色惨白如鬼,指着孟玉蝉嘶叫:“孟玉蝉!你血口喷人!你编造这些谎言,到底想干什么?!长安他为侯府挣来的名声和体面,那都是实打实的,是侯爷和夫人都看在眼里的!你休想污蔑他!”
她此刻满脑子只想着如何维护傅长安,如何把傅九阙夫妇钉死在耻辱柱上,早已将章嬷嬷千叮万嘱的“不要在侯夫人面前过度维护世子,以免再生疑窦”的告诫抛到了九霄云外。
苏氏的眼神,彻底变了。
她看看凌姨娘那失态的模样,再看看自己儿子傅长安眼神涣散,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的窝囊相,最后对上孟玉蝉那双清亮锐利的眼睛。
真相,不言而喻。
苏氏的心沉到了谷底。
但她是侯府主母,是傅长安的亲生母亲!她的立场从未改变,也绝不能改变!
无论真相如何不堪,傅长安必须是那个“才华横溢”的世子!他的仕途,他的地位,绝不容许任何人动摇!
苏氏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脸上重新覆上一层威严。
“凌氏!”
凌姨娘被她冰冷的目光看得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停止了嘶喊。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苏氏的声音斩钉截铁,“长安的名声不能毁,他的前程更不能毁!眼下,平息京城流言,助长安在仕途上更进一步,才是当务之急!”
她的目光转向孟玉蝉,带着施压般的逼迫:“既然紫竹公子能收一个庶子为徒,那收一个嫡子,一个侯府世子为徒,更是顺理成章!这对紫竹公子,对侯府,都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苏氏盯着凌姨娘,一字一顿:“你!去劝服孟氏,让她立刻想办法,去求紫竹公子,务必也将长安收为学生!只要长安拜入紫竹公子门下,过往种种,皆可一笔勾销!否则……”
她未尽的话语里,充满了威胁。
凌姨娘瞬间明白了苏氏的意思。
这是要将所有的压力,都转嫁到孟玉蝉身上。
她立刻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扭头看向孟玉蝉:“孟氏!你听到了吗?夫人说了,让你去办!这对你不过是举手之劳,你还不快去办?!”
孟玉蝉看着这二人一唱一和,将无耻的要求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
她怒极反笑,目光猛地转向一直铁青着脸坐在主位的长庆侯,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颤:
“侯爷!我斗胆问您一句!同样是您的儿子,同样是为侯府争光!为何傅长安顶着别人的文章博取功名,您视若珍宝,引以为傲!而傅九阙凭自己的真才实学,堂堂正正拜得名师,却被视为大错特错,要跪地请罪?”
她伸手,指向凌姨娘:
“是不是在您心里,在凌姨娘心里,傅九阙从来就不是你们的儿子?你们从未将他当人看待过?他存在的意义,就只是为了给傅长安铺路,做他的垫脚石?用完了,就可以像扔臭狗屎一样丢掉,甚至还要踩上一脚?”
“放肆!”长庆侯被这毫不留情的质问戳中了内心最隐秘的地方,瞬间恼羞成怒,厉声呵斥,“孟氏,你大胆!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然而,他的呵斥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因为孟玉蝉的话,句句属实,字字诛心。
他无法反驳,只能用暴怒来掩饰内心被人揭穿的羞耻。
一直沉默的傅九阙,看着眼前这令人作呕的嘴脸,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
辩解?争辩?他早已不屑。
他缓缓站起身,动作从容不迫,目光平静地扫过长庆侯,扫过苏氏和凌姨娘,最后落在傅长安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