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2月11日,腊月二十九,下午三点半,桐山·新华书店
桐山书店在老城区拐角处,一楼卖工具书和练习册,二楼才是她最喜欢的地方——杂志区和小说区,旁边还有一排落地窗和几张软座椅。
今天临近年三十,书店里来买寒假作业的学生一波接一波,但张芳仍然一头扎进了二楼的阅览区,像多年来训练出的习惯肌肉,一进门就自动过滤掉喧闹。
她穿着灰色毛呢大衣,围巾绕了两圈,手上还夹着一张写着“年货清单”的便利贴。其实妈妈叫她出来顺便买酱油和花生油,但她还是鬼使神差地,拐进了书店。
她不是来“补课”,不是找《高考满分作文大全》。
她来到小说区,指尖在书脊上划过,最终停在一本旧封面的《飞狐外传》。
她没看过这本。
她以前看书只看参考书和作文范文,从来不敢“浪费时间”看小说。
但现在,她坐下,翻开书,第一句“雪夜山庄,火光点点……”落入眼中,她竟觉得比任何励志格言都真实。
背景音乐是班得瑞的《Silence》,那种2002年电台最常放的轻音乐,没有歌词,像冬日阳光落在书页上的温度。
张芳靠在椅背上,缓缓地翻页,眼神不再是考试状态下的“抓重点”,而是一种终于允许自己“看完一个段落再喘口气”的放松。
她知道自己正在迷茫。
知道自己刚经历一次考试滑铁卢,也知道“读书能改变命运”这句话,在很多人的“真实人生”里,其实并不准。
但她还是来了。
“不是因为我相信未来一定被书改变,而是因为读书这件事,至少现在,我还做得了主。”
她读到胡斐误入敌营那一段,正要翻页,耳边响起一声童声:“姐姐,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她抬头,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手里拿着一本《淘气包马小跳》。
张芳笑了笑,往旁边挪了挪:“可以啊。”
女孩坐下,小声地读着。张芳忽然觉得,世界没那么喧闹了。
买单时,她没去学生必看的教辅区,而是拿了几本课外书:
一本《笑傲江湖》(要回家看完)
一本《读者文摘》
一本《心理学入门》
一本诗选(封面是淡蓝色的)
她排队时,脑子里居然轻轻蹦出一句诗: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她不知道这是哪个作家的句子,但此刻,她忽然觉得:“也许,我读的每一本书,都不一定带我‘逃出命运’,但至少让我在‘理解它’的路上,不那么怕。”
她拎着那几本书走出书店,夕阳洒在她身上,风还冷,但她脚步稳,脸上的神情是少有的轻松。
她不是考第一的张芳,也不是项目里的张芳,
她是一个女孩,刚买完几本爱看的书,准备回家过年的张芳。
张芳拎着一袋新书回到家,外头鞭炮声连着一声高一声,邻居小孩在楼道里跑得震天响,饭桌上,爸妈正一边包饺子一边看《新闻联播》。
她换了鞋,没进厨房帮忙,而是回到了自己的小房间——
熟悉的书桌、铁皮文具盒、那个贴着“高考必胜”标语的书柜。
她把今天在桐山书店买的几本课外书放进书柜里。
本来只是顺手一塞,结果一推,却碰掉了几本旧书角。
她蹲下来,一边嘟囔“怎么那么挤”,一边去把书塞回去,却在最底层翻出一本淡黄色的软封笔记本。
封面已经有些旧,角落卷起,
中性笔写着:【张芳·初一·语文笔记】
她没指望翻到什么惊天内容,只是随手翻开。
可就在扉页空白处,她看到了一行歪歪斜斜但干净利落的字:
“我想成为一个自由的人。”
下面还画着一支小小的铅笔,旁边写着:
“自由是想看就看,想笑就笑,想说话就说话,不用管别人怎么想。”
她看着那一行字,愣了足有半分钟。
她记得那天是语文课下课,老师讲了《海阔天空》的歌词,说“自由,是当你走得够远时回头还想笑”——她听了后,第一次认真写了这句话。
那时候的她,没想太多是“自由去干大事”,而是“自由地去喜欢、去玩、去不考试也不怕的那种状态”。
她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
不是因为现在“做不到”,而是因为她差点把“自由”这个词,理解得太功利。
她曾以为自由是:“有分数的底气,有学校的肯定,有将来可说出口的‘我成功了’。”
可现在她隐约明白了:自由是你终于能安心地,回来看一眼那时写下这句话的你,
而不羞愧、不嘲笑,也不后悔。
她合上笔记本,轻轻放在书柜最显眼的格子。
旁边是她今天买的那本诗选。
她拿出便签,写了一行字,夹在诗选第一页:
“读书,不是为了证明我优秀,
是为了让我不丢掉那个想‘自由’的我。”
她笑了。
一个人,在自己房间里,对着年末的热闹鞭炮,轻轻一笑。
她知道,今年过完,依然会有排名、有考试、有焦虑。
但她也知道,自己不会再是那个只为“争个分数高低”而读书的人了。
她会努力。
但她更想努力成为那个——“可以安静读书,也敢大胆去选路”的张芳。
2002年2月11日,腊月二十九,桐山·东关市场
冬日的阳光洒在街角,照得人脸都有点泛红。东关市场这几天,已经彻底“年味满格”了。
糖葫芦像挂灯笼一样成串挂着,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小孩子的塑料锤子“吱嘎”响,卖春联的摊前红红一片,夹杂着油锅炸响和牛皮纸的香味。
乔伊站在人群里,嘴角扬着一抹笑意,手里提着两袋年货,一袋瓜子、一袋糖块,另一只手里还攥着零钱,像个真正“下场过年”的本地姑娘。
她身边的乔磊,正一边替她砍价,一边笑呵呵地把一大兜花生米塞给摊主:
“你这还涨价了啊?我妹去年买还是八块一斤呢。”
摊主笑:“谁不是一年一个样!”
乔伊不是本地人,也不是这家真正的女儿。
但在这一刻,她觉得自己也可以拥有这种“100块钱花出500元感觉”的满足感。
从前,她的生活几乎被实验和系统结构压得紧绷,可现在——
“原来买几个灯笼糖果、讨价还价、手里抓着零钱,也可以叫‘生活’。”
她喜欢这种“花得起,买得到,小东西也能开心一整天”的市井幸福。
转角的对联摊,是个她记得很清楚的摊子——陈树妈妈的。
她蹲下来,挑了几幅写着“福满乾坤”“新春大吉”的传统红金字对联,还特意翻出一副写着“少说话,多读书”的清新款式。
乔磊在旁边笑:“这字写的真好。”
“哎呀你们等下,这对联不能让你买,送!必须送!”陈妈妈热情地往他们手里塞,“谁让你们帮我家陈树干了那么多事!”
乔伊赶紧推:“阿姨我可不能白拿,咱讲规矩——该多少钱还得给。”
陈妈妈眼圈微红,笑着:“那也得留下吃个饭吧?”
乔磊看了看时间,也笑:“行,那今天咱就吃一顿地道的‘东关年夜饭’。”
那顿饭,不丰盛,却有滋味。
一盘红烧豆腐,一碟芹菜炒香干,一份青椒土豆丝,还有一锅胡萝卜炖牛肉。
乔磊帮着端菜,乔伊挽起袖子洗碗,陈妈妈一边炒菜一边问:“你们这年咋打算的?”
乔伊接过话头:“先过年,再搞研究。”
大家都笑了。
饭桌上没有系统,没有任务,没有未来的压迫感,只有菜香、灯光和柴火锅的咕噜声。
吃完饭,陈妈妈非要给乔伊打包点自家炸的藕盒和春卷:“你带回去吃,哥俩慢慢过年。”
乔伊接过时,眼圈热了。
她不是这个城市长大的孩子,也不是这个家的真正女儿。
可这一刻,她觉得,这年,是她的。
她是乔伊,一个在东关市场买对联、吃小炒、跟哥哥拎着年货回家的女孩。
2002年2月11日,腊月二十九,晚上9点05分,桐山·乔家
电视里正在放春晚倒计时的预热节目。音响沙哑,画质不清,屏幕上偶尔还冒出一丝雪花。
乔磊打开电视机后,扔下一句:“广告时间,别指望能立刻看正片啊。”
乔伊坐在沙发上,捧着一杯热豆浆,毛绒拖鞋暖得刚刚好,围巾还没解开,脸上挂着从陈妈妈家带回来的余温。
她瞥了一眼电视,顿时一愣。
——屏幕上出现的广告是:“金嗓子喉宝,妈妈再也不用担心我的嗓子啦!”
镜头一转,一个穿着红棉袄的小男孩大声喊:“爸,咱买的洗衣粉能洗皮鞋吗?”
“新飞空调,技术领先世界。”
乔伊看着那一个个低成本特效、尴尬又真诚的广告,不知怎么,居然看得有点认真,也有点怀念。
她靠在沙发靠背上,拿出手机。诺基亚3310,按键还发着“滴滴”的机械音。
她翻出联系人,点开陈树的名字,发了一条简讯:
【吃到陈阿姨做的藕盒了,特别好吃。今天市场上热闹得不行。你说——年,是不是一种不讲道理的温柔?】
她没指望他立刻回,毕竟他大概率在忙着调试什么天线,或者埋头记数据。
可没想到,没几分钟就响了——
【是吧。明明世界挺复杂的,但只要街头灯笼一挂、炉子一热,好像就被允许“暂时不用长大”。】
乔伊盯着那行字,眼睛慢慢亮了。
她回了一条:
【“年”就像系统休眠,生活恢复默认设置,所有人都默认是彼此的亲人。】
陈树回:
【还有默认“饭桌不能冷”。】
乔伊笑,回:
【“鞭炮就是不让你多想。”】
厨房那头,乔磊正围着围裙炒菜,锅铲敲在锅壁上“当当”响,带着浓浓的葱姜味。
他嘴里还哼着不着调的《好运来》:
“好运来哎哎哎哎好运来~”
乔伊侧头望了望厨房,看见他正努力在剥虾,锅里咕嘟咕嘟地炖着什么。
他没看她,但她知道——他是为这个年、这个家,认真过日子。
乔伊忽然觉得鼻头一酸。
这个地方,这个时间,这个厨房的烟火气,还有这些笨拙而真实的广告片段、简单却热闹的对话——
真的像“家”了。
哪怕她知道,这是借来的。
哪怕她知道,这个身份有一天要归还。
但此刻,她把头轻轻靠在沙发靠背上,想:
“那我就先当一晚,这家的姑娘吧。”
电视广告里换了一句口播:
“你身边的好邻居——金龙鱼调和油,厨房香气的开始。”
厨房那头乔磊喊了一句:
“乔伊,来尝一口这饺子馅儿,够不够咸?”
她答:
“来了——哥。”
这声“哥”,她喊得特别顺,特别轻。
可她知道,她真的喊出来了。
她不是为了系统,不是为了任务。
是为了自己。
在2002年的腊月二十九,一个热闹的夜晚,
她真的、真心地想留下来。
2002年2月11日,腊月二十九,夜晚10点25分,桐山·桐林小区·胡静家
屋子里灯光柔和,饭桌收拾干净,热水壶还在呜呜响。窗外零星鞭炮声从小巷那头传来,像远处人家的笑语,隔着旧玻璃落进屋内。
胡静披着毛绒睡袍,靠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张米白色的音乐贺卡。
是马星遥送来的。
贺卡上没有浮夸图案,也没有新年吉祥话,只有一张素描风的黑胶唱片插画,封面下角印着三个字母:BYD。
她打开卡片,瞬间响起的是——
Beyond《情人》的电子琴版本。
那熟悉的旋律瞬间涌入耳中:
“是人是墙是寒冬藏在眼内……”
“有日有夜有幻想没法等待……”
伴着卡片中沙沙作响的模拟音轨,那句“没法等待”,拖着尾音在她心头轻轻划了一下。
她整个人倚在沙发上,忽然安静了下来。
这是马星遥送的。
他没在贺卡里写“新年快乐”,也没写“谢谢你陪我”,
只在卡片底部写了六个字:
“听到最后再合。”
她听话地没动。
就那样盯着那卡片,音乐一遍又一遍地回放。
她突然有点动容。
不是因为少年送了贺卡,而是因为他挑的歌,选的词,写的语气,竟然如此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