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澜山,峰峦叠嶂,终年云雾缭绕,凡人难窥其顶。
关于它的传说很多,有说藏着上古神宫,有说是通天神道,但大多缥缈,无人证实。
山脚下的村落里,早起的樵夫裹紧了破旧的皮袄,习惯性地抬头望向那遥不可及的主峰。
他揉了揉被寒风刺得生疼的眼睛,以为自己被冻出了幻觉。
云海……在翻涌。
不是被风吹动的那种自然流动,而是如同煮沸的开水,剧烈地鼓荡、升腾!
厚重的云层被一股无形的、沛然莫御的力量从内部狠狠撕开!
巨大的裂隙蔓延,露出了其后遮蔽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景象。
樵夫的嘴巴无意识地张大,冰冷的空气灌入喉咙也毫无知觉。
那不是仙府,不是神道。
那是一座……城?
不,更准确地说,那是一座悬浮于云海之上、镶嵌在嶙峋山巅的庞大建筑群!
它通体由一种非金非玉、却流转着清冷月华般光泽的材料构筑而成,线条流畅奇诡,充满了古老而超越时代的美感。
巨大的琉璃穹顶如同倒扣的冰晶碗,折射着晨曦与未褪的星光,散发出柔和却不容忽视的光晕。
最令人心神俱裂的,是建筑群中央那座最高的观星台。
它临渊而建,其下仿佛是无尽的虚空深渊。
平台边缘,复杂的符文如同活物般在冰冷的材质表面缓缓游走、明灭,构成一幅浩瀚而神秘的星图,与头顶真实的苍穹隐隐呼应。
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即便隔着遥远的距离,也沉沉地压在了每一个有幸目睹这一幕的人心头。
“神……神迹……”
樵夫双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浑身抖如筛糠。
他有限的认知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切,只剩下源自血脉深处的、对未知伟力的本能敬畏与恐惧。
这绝非人间造物!
消息,如同燎原的野火,以远超风雪的速度,从山脚下惊恐的目击者口中,从一个驿站飞奔到另一个驿站,从一个城镇席卷到另一个城镇。
“沧澜山巅……有神宫现世!”
“云开雾散,仙家府邸悬浮空中!”
“冰晶琉璃为瓦,星图流转作墙!威压如山!”
“是……是雪月阁!传说里的雪月阁啊!”
雪月阁。
这个沉寂了太久太久,几乎只存在于最古老典籍和虚无缥缈传说里的名字,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具象、如此不容置疑地,烙印在了整个大陆所有听闻者的脑海中。
那些曾经只当它是乡野怪谈或痴人说梦的人,此刻哑口无言。
那些秘藏古籍、知晓零星传说的古老世家和隐秘势力,则陷入了巨大的震惊与狂喜之中。
原来,它真的存在。
原来,它就矗立在沧澜之巅,俯瞰着芸芸众生。
雪月阁的最高处,观星台临渊而立。
其下的寒池幽深如墨,倒映着穹顶流转的星辉符文,静谧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阁内温暖如春,清冽的檀香丝丝缕缕,驱散了外界的酷寒与喧嚣。
女子一身素白,宽大的衣袍流泻在冰冷的玉石地面上,不染纤尘。
长发只用一根乌沉沉的木簪随意挽起,几缕发丝垂落,勾勒着她过分清冷的侧脸。
昔年眉宇间的飞扬与暖意,早已被经年的霜雪打磨殆尽,只余下深潭般的沉静。
她跪坐寒池边,素手执壶,水流注入青瓷杯盏,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近乎禅意的漠然。
唯有偶尔,她的目光会投向那隔绝了狂暴风雪的琉璃巨窗。
窗外的混沌翻腾,映在她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那里面,早已不是少女的悲恸,而是淬炼了无数日夜、足以冰封烈火的寒芒。
风雪是世界的哀嚎,也是她为旧日血仇拉开的序幕。
“主上。”
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裹挟着刺骨的寒气,突兀地穿透了这片死寂。
一个身影如同从极地的风雪中凝出,单膝砸在女子身后丈许之地,厚重的玄色斗篷上冰棱碎裂,蒸腾起白雾。
是“鹤唳”,雪月阁最锋利的暗刃之一。
他双手高擎,一枚染血的玄铁小筒静静躺在掌心,血迹在暖阁的空气中迅速凝结成暗红的冰晶。
女子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沸水冲入茶盏,激荡起细密的碧绿叶片,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眉眼间的轮廓。
她伸出两根莹白如玉的手指,拈起那枚冰冷的信筒,指尖甚至没有沾染一丝血污。
展开。
薄如蝉翼的素笺上,只有四个墨迹淋漓、力透纸背的字:
“落云涧,寂。”
没有署名,没有赘述。
简洁,冰冷,带着终结的意味,宣告着一个盘踞落云涧数十年、披着光鲜外衣的毒瘤——漱玉盟的彻底终结。
女子的目光在那四个字上停留了一瞬,长睫如蝶翼般极轻微地颤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她将素笺置于案上烛火,火舌倏然舔舐,顷刻化为灰烬。
她端起那杯刚刚沏好的茶,翠绿的茶汤映着她毫无波澜的脸。杯沿触碰到淡色的唇瓣,就在那一刹——
她的手腕,几不可察地顿住了一瞬。
平静的茶汤表面,漾开一丝微不可见的涟漪。
如同冰封千年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无形的石子。
她没有喝。
杯盏被轻轻放回玉案,发出一声清脆又孤寂的轻响。
女子缓缓起身,素白的衣袂无声拂过地面,走向那扇巨大的琉璃窗。
窗外,风雪依旧肆虐,混沌一片,仿佛要将万物都拖入永夜。
她抬起手,冰凉的指尖轻轻触碰冰冷的琉璃。
那触感,和她记忆中兄长递给她的那块玉,一模一样。
“终于,”她的声音响起,轻得像窗外飘落的一片雪,却又冷得能冻结人的骨髓,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极致的空寂与决绝,“开始了。”
她转身。
暖阁的烛火跳跃在她眼底,那里,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温度彻底褪去,只剩下女子俯瞰尘世的、无机质般的冰冷。
寒池水面,倒映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如同投入深潭的一柄绝世名剑,锋芒内敛,却足以割裂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