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阿、阿锦。”
乍一见云中锦,苏绣就好似见到鬼一般,不知道她是早就在门外偷听,还是恰逢机缘巧合,顿时眼神飘忽,说话都不利索了。
云中锦瞟了一眼屋子里的人,不仅苏绣甚为反常,苏络亦是神情紧张,苏缨刚刚从地上爬起来,连苏绣爹也瞪着眼睛捏着拳头一副紧张模样,一家人如临大敌似的。
“怎么,不欢迎我?”
“哪里,只是没想到你会来家里。”苏绣定下心来,道,“有事吗?”
“自然还是因为覆舟之事。”云中锦说道。
苏绣的心又提了起来。
“你知道,女尸已经上岸了,但情形愈加复杂。”云中锦说道。
“那与我们有何干系?”苏绣冷声道。
“我想亲自下水去看看,但不想让张捕头的人跟着,也信不过漕帮的人。”
“还是那句话,与我们有何干系?”苏绣依旧没给好脸色。
“我虽然也曾习过水性,但毕竟对漕江海域不熟,想请你帮个忙……”
云中锦话音未落,就已被苏绣断然拒绝。
“我阿爹重伤未愈,阿姐阿弟水性都不好,至于我,这几日不方便下水。”
云中锦望着苏绣的眼睛,从里到外透着冷漠。
“绣,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我什么都害怕。”苏绣淡然道。
“我只是一名普通的海女,有一个被人打傻了的爹,一个柔弱需要呵护的姐,一个读书谋前程的弟,我们得在漕江这片地儿过日子。为了生存,我不能不害怕。”
“这种怕,阿锦,你一个京城来的上差,不会懂。”
云中锦凝视着苏绣的面庞,再不是初相识时那个豪爽热心的海女。
“懂了。原来是我错了。你我都知道海底有秘密,若是觉得没有你,我便揭不开这个秘密,那便是你错了。”
云中锦言罢转身离去。
苏绣望着她的背影,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随即又紧锁眉头。
她知道,云中锦说到做到,不会就此罢休的。
她与她一样,都是认准了就不肯回头的人。
可是,没有当地人的帮助,一个外乡人鲁莽下水,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更何况,这事还牵涉到漕帮。
连漕帮都不愿意声张的事,又岂能轻易让一个刑部来的上差查出什么来?
……
天刚蒙蒙亮,漕江码头尚未苏醒。
云中锦穿着从大海那里借来的水靠,带着水葫芦与尿泡灯悄然潜入了海中。
沉船离码头不远,正如先前苏络所说的那样,那一带的海底并无暗礁,但海水明显比预料的要冷得多,或许心中受女尸的影响,觉得阴气甚重。
她擎着尿泡灯,在沉船中搜寻了一番,未见什么货物。
潜入一间舱房,但见些许女子的琉梳、妆盒之类的东西在水中飘浮,想必这里就是最早发现女尸的地方。
这间舱房比一般的舱房大许多,看得出来舱板有拆卸过的痕迹,应是将几间舱房改装成一间大舱房。
若只是为了堆放尸体,则大可不必如此。
那么,九位女子至少在进入这间舱房之前还是活着的,从飘浮的梳妆品来看,她们应在此生活了一段时间,并且还应有人供给她们吃食等必须物品。
从其他舱房来看,亦有船工生活过的痕迹。
那么,这些船工又去了哪里?
“叩、叩、叩。”
一块舱板后面传来敲门声,将云中锦吓了一跳,迅速游开去,在舱门前侧耳细听。
那声音断断续续的,越听越不象叩门声,更象是撞门的声音。
她定了定心,再次游向舱板,用手敲了敲,那一面也撞了一下,舱板便随之震一下。
此前据甄有德所说,派去下水查探的两人听到叩门声,每响一下,女尸便跳一下,原来并非妄言。
“难道还有活人?”
云中锦难免心中疑惑,事发已经一月有余,即便有人被锁在舱板后面,又怎么活得到现在?
她不信鬼神,只信事出有因。
抱起飘浮着的梳妆盒使劲砸舱板,费了一番功夫,终将舱板撞开。
冰寒的水顿时倾泻而出,随之冲出来的是一只足有数十斤的大鱼,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原来如此。”
云中锦恍然大悟。
沉船之时,大鱼正遨游于海底,恰好游进了船舱隔板间,同时又被横七竖八的断木卡在其间出不来,于是便四处乱撞,一下、一下,就好似叩门声。
一具女尸的位置正好处在舱板这一面,于是舱板被撞一下,女尸就被震得跳一下。
被派下水查看的那两人原本心中就害怕,越发觉得是女尸作祟,便吓得落荒而逃。
查清了所谓闹鬼的缘由,云中锦继续往船底游去,只见船腹下一支水柱汩汩地往上喷,形成一个水中喷泉的奇观。
云中锦立即明白了,这是船底漏水,也正是造成沉船的直接原因。
大海船需在海中行走千万里,维系着身家性命,因而在下水之前必是经过多番检查,务求人货安全。
若是不幸触礁,撞到的应是船头或是船尾,而船腹之下被撞个洞漏水的情形,微乎其微。
唯一的可能性,便是人为凿穿船底。
她朝着那水柱底部摸去,豁口略有碗口大小,边缘粗糙,可看出不是刀砍斧劈的痕迹,而象是更加尖锐的工具造成。
“应是撬刀。”首先浮出脑海的就是撬刀,心头也似被撬刀扎了一下,苏绣的面庞在眼前浮现。
一直以来,苏绣对于她查问沉船的态度十分抗拒,不知道是否与此有关?
正疑虑间,忽见水中四条黑影朝她游来,象四条蛟龙似地迅速将她围困其中,并以极快的速度围着她打转,越转包围圈越小,最后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停了下来,虎视眈眈盯住了她,象在凝聚着力量,随时朝她扑来。
时间似乎凝固,云中锦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那是连接着水葫芦的沉重的呼吸声。
她心里很清楚,对方只需要拔掉她的水管,再死死地将她困住,转眼之间就能置她于死地。
东方的那位似蛟首,不断以手势指挥着其余三蛟的进退,时不时地将头歪一歪。
虽然他全身与头脸都裹在水靠中,但这歪头的动作,让云中锦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便是漕帮的左护法君无虞。
既是漕帮,便与苏绣无关,她的心中豁然开朗。
尽管不知道苏绣为什么不肯帮她,但在这生死关头,她还是因为排除了对苏绣的怀疑而喜出望外。
知道了对手不是苏绣,她便安下心来,双手合掌,努力聚拢水气,准备下狠手搏一生死。
“任它北龙南蛟,峨眉皆可分。”师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当初在峨眉习艺之时,就因为师父的这句话,她便在习武之余,多习了一门水技。师兄弟们都笑她习之无用,想不到这峨眉分水诀,竟然还有用武地。
她一边聚拢水气,一边等待时机,直待到东方位黑蛟一个手势,四蛟齐齐扑向她时,她双手猛地一展,巨大的掌力带着水柱似无数根钢针一般射出,直接穿透四蛟的水靠。
只听得几声闷哼,四蛟受了重创,在水中吃力地挣扎浮沉。
水靠破损进了水,就好似四只大胖鱼。
云中锦随即抽身游走。
“若非当年师父还有一句,峨眉分水诀威力无穷,不可擅用全力,今日尔等的心肝肺已千疮百孔矣。”云中锦心中冷哼。
正当她就要浮出海面之际,一张大网从天而降,重新将她打拖入了水中,又被四蛟狠命地拽紧不得动弹。
她终究还是年轻,破了四蛟阵便以为万事大吉,放松了戒备,却未料到四蛟还留有后手,以至于落入网中。
渔网越收越紧,云中锦深困其中,任何阵法都施展不开。
而对方旨在害命,拔了她的水管,只要将时间拖得久些,她再无生还之机。
“我命休矣。”她叹了叹气,不甘,亦无奈。
想不到,出师未捷,就把性命交代在了漕江这片深海之中。
呼吸愈来愈困难,不由地吞了几口水,很咸,也很腥,象云府被屠戮那一日,空气中充斥着的血腥气。
爹娘朝她伸手,唤,“心珠,来,来。”
小灯握着她的手,摇晃着,唤她,“心珠,心珠……”
她感觉正坠入无底的深渊,奈何桥已经那么近了,离爹娘越来越近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离小灯越来越远。
忽地,一道亮光忽闪,一个穿水靠口衔撬刀之人如飞梭而来,迅速划断了渔网的收绳。
四蛟因先前水靠被她击破,灌进了水,行动缓慢,很快就被打散。
而她就象一只大鱼,被拖着在水中火速穿行,又很快被捕捞上岸,丢在一块岩礁后面的乱石上。
“我知道是你,绣。”刚一缓过劲来,还没有睁开眼睛,云中锦就开口说道。
“你这是何苦?”苏绣道,“上差上差,一月俸禄多少,值得你这般拼死拼活的?”
云中锦摇着头,“不为俸禄,只为真相。”
“真相有那么重要吗,命都不要?”
云中锦笑了:“有你在,我吉人天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苏绣瞧着云中锦,无法理解地摇了摇头。
“不能让人知道我下水救了你,否则我一家都不得安宁。还有,也别让人知道是大海借你水靠,否则他活不过明天。”
“既是如此害怕,你为何还要救我?”
“你死了,我跟哪个吹牛我朝中有人?”苏绣笑着反问道。
“原来你并不是真心救我,只是觉得我对你有用罢了。”云中锦感觉有些失望。
“救你是真,奔着你有用也是真。”苏绣倒是一点也不掩饰。
“可我只是一个无品级的小巡捕,并不是所谓的朝中人。若有一天你发现我对你毫无用处,你会不会后悔救了我?”
苏绣并不回答,却问,“你知道我为何总能够采到又大又好的锅盖吗?”
“锅盖长在峭岩上,人们很难才能发现一两丛,便不论大小全都撬个干净,那片地儿就再也长不出新的锅盖来。而我只采那些长大了的,那些小的便留下养着,这样便能够一茬接一茬地收割。”
“懂了,我便是你留着慢慢收割的小锅盖。”云中锦道。
“你就说我是不是救了你一命吧?”苏绣道。
“那倒是。”云中锦笑了,仰着面看苏绣动作麻利地脱下水靠。
胳膊上一道伤疤映入她的眼帘。
竟是桃花状的烫伤疤。
她正待要开口,却听得漕帮的人出水上岸的声音,君无虞与三蛟一边脱水靠,一边骂骂咧咧地着她们藏身的岩礁搜寻而来。
“阿锦,你就躲在这里别出声,我引开他们。”苏绣吩咐了一声,随即窜上岩礁,很快从远处发出了很大的声响。
君无虞立即转头朝着那方奔去。
这情形似曾相识,也是云中锦刻在心头的一幕,当年小灯亦是如此引开盗匪救了她的。
“小灯、小灯。”
云中锦心中呼唤着,两行热泪顺颊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