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拜城边缘的沙丘地带,白日里热浪蒸腾,入夜后却迅速被沙漠独有的、刺骨的寒意笼罩。风掠过沙丘的脊线,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卷起细碎的沙砾,敲打在一切敢于暴露的物体表面。这里是城市的背面,是光鲜亮丽的镀金外壳下,被遗忘的、荒芜的伤口。
一座孤零零的、用废弃集装箱和风化岩石勉强垒砌起来的低矮建筑,如同匍匐在巨大沙丘阴影里的怪兽残骸,沉默地蛰伏着。没有灯光透出,没有声息,只有风沙永不停歇地打磨着它锈迹斑斑的外壳。这里是“鬼手圣医”莫七姑在迪拜的巢穴,一个比香料仓库更隐秘、更绝望的所在。
沉重的、由整块锈蚀钢板制成的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向内开启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木子荷的身影如同被抽去了骨头的幽灵,踉跄着跌入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身后,沉重的钢板门在她进入后立刻无声地合拢,将迪拜寒冷的夜风和呜咽的风沙彻底隔绝在外。
“噗通!”
她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满是沙尘的地面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碎的呜咽,如同濒死的幼兽。仓库里袁其修那狂暴的禁锢、那带着血腥味的掠夺、那如同烙印般灼烫的触感……还有白展鹏破门而入时那瞬间的惊骇、那串红珊瑚引发的滔天巨浪……所有画面、所有声音、所有屈辱和恨意,在她脑海中疯狂地旋转、撕扯!
手腕上,那串红珊瑚手串依旧紧紧缠绕,在绝对的黑暗中,仿佛自行散发着幽幽的血光,灼烫着她的皮肤,也灼烧着她的灵魂。它不是救赎的信物,而是复仇的枷锁!可为什么……为什么袁其修手腕上会有那半颗珠子?!为什么他提到母亲的名字时,那眼神里的震惊和滔天的疑问如此真实?!“木家唯一的根”……外公的念想……母亲的遗物……
混乱!巨大的混乱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扼住了她的咽喉,撕扯着她的理智!体内那股修炼“神农武经”秘法而生的、原本精纯凝练的“乙木真气”,此刻如同被投入了滚油的冷水,彻底沸腾、失控!真气在经络中疯狂逆行冲撞,如同无数条失控的毒龙,啃噬着她的脏腑,冲击着她的心脉!一股股腥甜不断涌上喉头,又被她死死咽下。情劫反噬!比任何金疮外伤都要凶险百倍!
“唔——!”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呻吟,终于从她紧咬的牙关中溢出。
就在这濒临崩溃的黑暗中,一点微弱的、豆粒般大小的昏黄灯火,毫无征兆地在深处亮起。灯火摇曳,只能勉强照亮方寸之地,映出一个佝偻、枯瘦如同千年老树根的身影。
莫七姑。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灰布袍子,身形佝偻得厉害,仿佛背负着无形的重物。满头稀疏的白发如同干枯的茅草,胡乱地挽在脑后。脸上沟壑纵横,布满了岁月和风沙刻下的深深印记,松弛的皮肤耷拉着,几乎看不清原本的五官轮廓。唯有一双眼睛——深陷在层层叠叠的皱纹之中,却亮得惊人!那不是老年人的浑浊,而是如同淬炼了千年的寒潭精魄,冰冷、锐利、洞穿一切!在这绝对的黑暗里,这双眼睛就是两盏不灭的鬼火。
她无声无息地移动着,脚步轻得如同猫爪踏过沙地,枯瘦的手中端着一个边缘崩口的粗陶碗,碗里盛着半碗浑浊的、散发着浓烈腥苦气味的粘稠药汁。
“荷儿……”一个苍老、沙哑、如同砂纸摩擦枯木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死寂。那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平静得可怕。
木子荷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在黑暗中死死望向那两点鬼火般的目光,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气音。混乱、痛苦、委屈、巨大的疑问,还有对师父那深入骨髓的敬畏与依赖,在她眼中疯狂交织。
莫七姑没有再说话。她佝偻着身子,走到木子荷面前,动作迟缓得如同行将就木。她将手中的粗陶药碗递到木子荷唇边。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腐朽草木、浓烈腥气和某种动物内脏气息的怪味扑面而来,直冲脑髓!木子荷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本能地想要抗拒。
“喝。”莫七姑的声音依旧沙哑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来自幽冥的命令。
木子荷闭上眼,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张开嘴。冰冷的、粘稠苦涩如同泥浆的药汁灌入口中,滑过喉咙,带来一阵剧烈的灼烧感和窒息感。她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如同饮鸩止渴。药汁入腹,一股更加凶猛、如同岩浆般滚烫的灼热猛地从小腹炸开,瞬间席卷全身!体内原本就疯狂逆行的“乙木真气”如同被投入了熔炉,烧灼得更加狂暴!
“呃啊——!”木子荷再也无法抑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身体如同被扔进油锅的活虾,猛地弓起,剧烈地抽搐痉挛!冷汗如同瀑布般瞬间浸透了她的衣衫!手腕上的红珊瑚手串在剧烈的颤抖中碰撞,发出细碎而诡异的声响。
莫七姑那双鬼火般的眼睛,在木子荷惨嚎的瞬间,爆射出前所未有的精芒!她枯瘦如鸟爪的右手闪电般探出!指缝间,不知何时已捻着三根金针!
针长三寸,细若毫发,通体流转着一种深邃的暗金色泽,针尾处雕刻着极其细微、如同活物般扭曲的符文!这绝非寻常金针,而是莫七姑压箱底的至宝——镇魂定魄,锁脉封神的“鬼门三针”!
没有半分犹豫!莫七姑出手如电,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三根暗金符文针,带着刺破空气的细微厉啸,精准无比地刺入木子荷头顶百会、胸口膻中、小腹丹田三处生死大穴!
“嗡——!”
一声低沉浑厚的异响,并非来自喉咙,而是三根金针刺入穴位的瞬间,针尾的符文自行亮起微弱的暗金光芒,彼此呼应,形成一个无形的三角力场!一股苍凉、古老、带着死亡般沉寂气息的力量,瞬间笼罩了木子荷全身!
木子荷弓起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钉狠狠钉在了冰冷的地面上!所有的惨叫和抽搐戛然而止!她双眼猛地圆睁,瞳孔涣散,失去了所有焦距,只剩下无边的痛苦和空洞。身体僵硬如铁,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分毫!只有胸膛在剧烈地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拉风箱般的嘶鸣,每一次呼气都喷出灼热的白气。体内那狂暴逆行的“乙木真气”,在这“鬼门三针”形成的三角力场镇压下,如同被关进铁笼的猛兽,依旧在疯狂地左冲右突,每一次撞击都让木子荷的身体剧烈震颤,嘴角不断溢出带着泡沫的鲜血!情劫反噬被强行镇压,却并未消除,而是在这无形的牢笼里积蓄着更恐怖的反扑力量!
莫七姑佝偻的身影站在僵硬的木子荷身旁,如同守着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她那双鬼火般的眼睛,此刻凝重到了极点。她缓缓伸出枯瘦的左手,五指张开,掌心向下,虚按在木子荷剧烈起伏的丹田上方寸许。一股极其微弱、却精纯凝练到极致的“乙木真气”,如同涓涓细流,小心翼翼地探入木子荷体内,试图梳理、安抚那狂暴的力量。
然而,她的真气甫一进入,就如同泥牛入海,瞬间被木子荷体内那狂暴的逆流冲得七零八落!反噬之力比她预想的还要凶猛百倍!莫七姑枯瘦的身体猛地一震,深陷的眼窝中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痛楚和凝重。她缓缓收回手掌,看着掌心中残留的、一丝属于木子荷的、带着狂暴戾气的真气余波,沉默了片刻。
昏黄的灯火在她佝偻的身形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在冰冷的墙壁上晃动。仓库里只剩下木子荷拉风箱般艰难的呼吸声,以及体内真气疯狂冲撞“鬼门三针”力场时发出的、沉闷如擂鼓般的“咚咚”声。
“情劫……”莫七姑那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在空旷的墓穴里自语,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苍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最毒不过情丝绕,最狠不过心魔刀……荷儿,你动了心,乱了神,忘了本……”
她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木子荷那只即使被“鬼门三针”钉死、依旧死死攥紧的右手手腕上。那串红珊瑚手串,在昏黄摇曳的灯火下,折射出妖异而刺目的血光,如同凝固的泪,又如同未干的血。
莫七姑鬼火般的瞳孔深处,倒映着那抹血色,仿佛被勾起了某种沉埋已久的、布满尘埃的记忆。她沉默了许久,久到木子荷体内狂暴真气的冲撞似乎都变得微弱了一些。终于,她伸出枯槁的手指,动作极其缓慢地,用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那串冰冷的、如同有生命般微微搏动着的红珊瑚珠子。
“红珊瑚……”莫七姑的声音变得极其飘渺,如同从遥远的时光隧道那头传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岁月的沉重和叹息,“‘深海之血,千年凝魄,赤心不渝’……当年,在岭南药王谷外的红棉树下……他也是这么说的……”
木子荷涣散的瞳孔,在听到“深海之血”、“千年凝魄”几个字时,极其轻微地收缩了一下!虽然身体被彻底禁锢,意识在痛苦的深渊里沉浮,但这几个字,却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她混乱的心湖中激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是谁说的?师父在说谁?
莫七姑似乎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回忆里,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其中一颗温润的珊瑚珠,眼神穿过眼前的黑暗和痛苦,望向了虚无的过往。
“袁崇山……”那个名字,从她沙哑的喉咙里缓缓吐出,带着一种奇异的、混杂着复杂情愫的腔调,像是在咀嚼一枚陈年的苦果,“那个武痴……那个傻子……”
袁崇山?!
木子荷被剧痛和禁锢模糊的意识,如同被一道惊雷狠狠劈中!袁崇山?!袁其修的父亲?!师父怎么会……怎么会用这种语气提起那个血案凶手?!还……还提到了红珊瑚?!
巨大的震惊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体内肆虐的痛苦!她涣散的瞳孔死死聚焦在莫七姑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试图从那片枯槁的皱纹里,找到一丝答案的线索!
莫七姑仿佛没有察觉到徒弟眼中的惊涛骇浪,她摩挲着红珊瑚手串,继续用那飘渺沙哑的声音低语着,如同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古老传说:“那年……木婉清,我的傻徒儿,刚满十八,像朵沾着晨露的栀子花……她背着药篓,在药王谷后山采‘七星莲’,遇上了那个追着一只受伤雪貂误入深山的袁崇山……一个只知道练武的莽夫,一个满脑子草药的呆丫头……呵……”
一声短促而苍凉的嗤笑,在死寂的仓库里显得格外刺耳。
“七星莲的根茎有毒,木婉清采药时不小心划破了手,毒性入体,昏倒在山涧旁……是那个莽夫,用他刚猛无匹的‘沧溟劲’,硬生生逼出她体内的毒血,背着她,闯出了瘴气弥漫的毒龙涧……三天三夜……他自己也中了瘴毒,差点把命搭进去……”
莫七姑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回忆那惊心动魄的三天。昏黄的灯火在她眼中跳跃,映出一丝遥远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柔和。
“木婉清醒来,就在这间……不,是在药王谷她那间种满药草的小屋里。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趴在床边、脸色青黑、气息奄奄的袁崇山……还有他紧紧攥在手里,怎么也不肯放开的……就是这串红珊瑚手串。”
她的手指,再次用力地按了一下那冰冷的珊瑚珠。
“他说……这是他家传的宝物,是他母亲留下的唯一念想。‘深海之血,千年凝魄,赤心不渝’……他说他不懂那些风花雪月,只知道这珠子像火,能暖人心……他说……他第一眼看到木婉清躺在山涧旁的样子,就觉得心口像被这珊瑚扎了一下……他说……这手串,就当是谢她……让他这个武痴,第一次知道了心痛的滋味……”
莫七姑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飘渺,带着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悲凉。
“赤心不渝……呵……好一个赤心不渝……”她沙哑地重复着,语气陡然变得冰冷刻骨,如同淬毒的冰锥,“后来呢?后来他袁崇山为了那劳什子‘武道秘钥’,为了他袁家的野心,亲手将这份‘不渝’的心,连同他送出的定情信物……一起……染成了他结发妻子的血!”
“轰——!!!”
莫七姑最后那句如同诅咒般的低吼,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入木子荷被禁锢的身体和混乱的意识深处!
定情信物?!
这串红珊瑚……这串浸透了母亲遗恨、被她视为复仇图腾的手串……竟然是……竟然是袁崇山当年送给母亲的……定情信物?!
是那个她恨之入骨、发誓要其子血债血偿的仇人,亲手为她母亲戴上的……象征“赤心不渝”的枷锁?!
巨大的荒谬感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木子荷彻底吞没!所有的恨意、所有的执念、所有支撑她走到今天的力量,在这一刻,轰然崩塌!体内被“鬼门三针”强行镇压的狂暴真气,失去了仇恨意志的束缚,如同挣脱了最后一道枷锁的灭世凶兽,带着更凶猛、更绝望的毁灭力量,轰然爆发!
“噗——!”
一口滚烫的、带着内脏碎块的鲜血,如同喷泉般从木子荷口中狂喷而出!染红了她的衣襟,也染红了身下冰冷的沙土地面!她僵直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拉扯,脖颈上的青筋根根暴起,眼珠几乎要凸出眼眶!三根插在要穴的暗金符文针,针尾剧烈地震颤嗡鸣,暗金色的符文光芒疯狂闪烁,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那无形的三角力场剧烈波动,眼看就要彻底崩溃!
情劫反噬,在真相的冲击下,彻底失控!走向了玉石俱焚的绝路!
“痴儿!!!”
莫七姑鬼火般的眼中爆射出前所未有的厉芒!一声沙哑的暴喝如同惊雷炸响!她佝偻的身体在这一刻爆发出令人惊骇的速度和力量!枯瘦的双手十指如同穿花蝴蝶,瞬间化作一片模糊的残影!
“嗤嗤嗤嗤——!”
数道细微却凌厉至极的破空声几乎连成一线!又是七根暗金色的“鬼门针”,如同天外流星,带着刺骨的寒意和镇压一切的古老意志,精准无比地刺入木子荷周身七处隐穴!与之前的三针遥相呼应,形成一个更加复杂、更加稳固的十方镇魂大阵!
磅礴的、带着死亡沉寂气息的力量轰然降临!硬生生将那即将爆体而出的狂暴反噬之力,再次死死按了回去!
木子荷弓起的身体重重砸回地面,口中鲜血汩汩涌出,身体如同离水的鱼般剧烈地抽搐着,眼神彻底涣散,只剩下无边的痛苦和一片空茫的、被彻底颠覆的绝望。
莫七姑佝偻着站在她身旁,剧烈地喘息着,枯槁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疲惫。她看着地上如同破碎娃娃般的徒弟,看着那串沾满了鲜血却依旧刺目如血的红珊瑚手串,深陷的眼窝中,那两簇鬼火般的光芒剧烈地摇曳着,最终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仿佛承载了太多太多往事的叹息,在冰冷死寂的仓库里缓缓散开:“深海之血……千年凝魄……赤心……不渝……呵……好一个……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