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亨行门前的人潮从黎明时分就开始聚集。当沈记盐号的朱漆大门缓缓开启时，人群如决堤的洪水般涌向前去。
“排队！都排队！“二十名身着统一靛蓝短打的伙计维持着秩序，他们腰间别着的铜牌在晨光中闪闪发亮——这是沈家商队护卫的标识，今日全部调来维持盐号秩序。
掌柜赵德全登上高台，铜锣一敲，声若洪钟：“奉家主令，即日起沈记盐号以市价七成售盐！每人每日限购十引，现银交易！“
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一个背着孩子的妇人抹着眼泪：“老天开眼啊！官盐涨到天上去了，要不是沈家...“
她的话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只见五六个衙役打扮的人挤进人群，为首的班头厉声喝道：“都让开！官府查私盐！“
赵德全不慌不忙地迎上前，从袖中取出一份盖着大红官印的文书：“差爷请看，这是户部特批的盐引，一共五万引，盖有盐运使司的大印。“
班头接过文书细细查验，脸色越来越难看。这文书确实货真价实，更可怕的是，上面还有漕运总督衙门的副署——这意味着沈家的行为得到了漕运系统的默许。
“这...这不合规矩...“班头底气不足地嘟囔着。
“差爷。“赵德全凑近一步，袖中滑出一锭雪花银，“沈家做生意向来守法，这些盐都是正经官盐，只是我们家主体恤百姓，宁愿少赚些...“
班头掂了掂银子分量，脸色稍霁：“既如此...弟兄们，撤！“
这一幕通过无数双眼睛和嘴巴，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了京城各个角落。到正午时分，沈家十八处盐号门前全部排起长龙，而官盐铺面则门可罗雀。
曹德海在书房里摔碎了今天第七个茶盏。跪在地上的盐商们抖如筛糠，汗珠顺着肥胖的脸颊滚落，在昂贵的地毯上留下深色痕迹。
“废物！一群废物！“曹德海一脚踹翻最近的盐商，“不是说沈家存盐不足万引吗？这五万引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大...大人明鉴...“一个胆大的盐商颤声道，“沈家这半年暗中收购了河北、山东多处盐场产量，还从南洋...
继续
运回了大批海盐...只是做得隐蔽...“
曹德海抓起案上的砚台狠狠砸去，那盐商额头顿时血流如注：“滚！都给我滚出去！“
待众人屁滚尿流地退下后，屏风后转出一个瘦削的身影——正是太子府的首席谋士吴先生。
“曹公息怒。“吴先生慢条斯理地捋着山羊胡，“沈家此举看似凶猛，实则自掘坟墓。市价七成抛售，每日亏损不下万两，她能撑多久？“
曹德海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题是沈锦瑟这丫头不按常理出牌。我刚得到密报，她今早秘密会见了暹罗使团的人！“
吴先生眼中精光一闪：“南洋商路...“
“必须掐断她的后路！“曹德海一拳砸在案几上，“传我令，即刻查封沈家在杭州、泉州的所有货栈！再派人盯死运河上的每一条沈家商船！“
与此同时，沈府密室内的气氛凝重如铁。沈锦瑟面前站着三个肤色黝黑的男子，他们穿着普通商贾的服饰，眼神却锐利如鹰——这是沈家南洋商路的三大掌柜。
“情况就是这样。“沈锦瑟推过一叠飞钱票据，“三日内，将这两百万两白银通过南洋商路转至暹罗。抽两成作为佣金。“
为首的林掌柜抚摸着票据上的暗记：“大小姐这是...要留退路？“
“生意人，总要未雨绸缪。“沈锦瑟唇角微扬，“另外，那批生铁...“
“已按您吩咐，混入高丽商队的货物中运往登州。“林掌柜压低声音，“但太子党的人盯得很紧，今早已经有官兵搜查过我们的仓库。“
沈锦瑟从案几抽屉中取出三枚金针，分别递给三人：“若遇盘查，出示此物。“
林掌柜接过金针，在灯下细细端详。只见针身上刻着细如发丝的纹路，针尾处有个几乎不可见的“万“字。“这是...“
“漕帮最高级别的信物。“沈锦瑟声音平静，“见针如见帮主。整个大周朝，不超过十枚。“
三位掌柜倒吸一口凉气。他们知道沈家与漕帮素有往来，却不知关系深厚至此。
“属下即刻去办。“林掌柜郑重地将金针藏入贴身暗袋，“只是...漕帮为何会...“
“十五年前的一笔旧账罢了。“沈锦瑟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去吧，万事小心。“
待三人离去，陆昭从阴影中走出：“小姐真要将半数家财转移海外？“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沈锦瑟走到窗前，望着院中被雨水打湿的海棠，“萧珩靠不住，朝廷更靠不住。沈家要想延续，必须有自己的退路。“
陆昭沉默片刻：“周槐尸体已被萧珩的人带走。赵猛正在满城搜寻我们。“
沈锦瑟冷笑一声：“正好，我也该会会那位三殿下了。“
三皇子府的书房内，萧珩正对着墙上的军事地图出神。赵猛匆匆进来，单膝跪地：“殿下，沈锦瑟求见。“
萧珩眉头一挑：“她倒有胆量。带她进来。“
沈锦瑟一袭素白襦裙，发间只簪一支白玉簪，清丽如雨中白荷。但萧珩敏锐地注意到，她腰间多了一把从未见过的短剑——剑鞘上刻着精细的漕运路线图。
“沈小姐好手段。“萧珩示意她坐下，“一日之间，让太子党损失了十万两白银。“
“殿下过奖。“沈锦瑟浅浅一笑，“不过是些商贾伎俩罢了。“她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眼中闪过一丝锋芒。
萧珩假装没听出弦外之音：“粮队被劫的事，我已派人压下了。但曹德海不会善罢甘休，他正在查你在南洋的商路。“
“多谢殿下关怀。“沈锦瑟从袖中取出一卷绢图，“新的粮道已经规划好了，走西线山区，虽然路程远些，但胜在隐蔽。“
萧珩接过绢图，却没有立即展开：“沈小姐，有些话还是说开为好。你转移资金到南洋，是信不过萧某吗？“
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凝固。沈锦瑟指尖轻轻敲击案几，节奏与心跳一致：“殿下多虑了。商人逐利，南洋近来商机无限，不过是正常经营罢了。“
“是吗？“萧珩突然倾身向前，目光如炬，“那你腰间这把漕帮'水道剑'又作何解释？据我所知，这是漕帮核心成员才配持有的信物。“
沈锦瑟心头一震，暗骂自己大意。这把剑是今早漕帮帮主秘密派人送来的，她本不该如此招摇地佩戴。
“殿下果然慧眼。“她索性大方承认，“不错，沈家与漕帮确有合作。毕竟盐铁运输，离不开漕运系统。“
萧珩突然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沈小姐，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手上究竟掌握了什么，能让漕帮如此鼎力相助？“
沈锦瑟正欲回答，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赵猛慌张的声音传来：“殿下！太子府派人包围了我们府邸，说是搜查逃犯！“
萧珩脸色大变，猛地站起：“沈小姐，看来你的行踪暴露了。“
沈锦瑟却异常镇定：“意料之中。“她从怀中取出一块令牌放在案上，“这是出入城南永昌当铺的凭证。若我今日不能全身而退，殿下可凭此物取一件重要的东西。“
萧珩拿起令牌，只见背面刻着“金针渡劫“四个小字。还未等他询问含义，外面已传来兵器碰撞声和侍卫的呵斥。
“跟我来。“萧珩一把拉开书架后的暗门，“这条密道直通府外竹林。赵猛会引开他们。“
沈锦瑟却不动：“殿下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关于联姻的建议，是真心为解粮草之困，还是...另有所图？“
萧珩眼中闪过一丝不耐：“沈小姐，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
“对我来说，正是时候。“沈锦瑟的声音冷了下来，“若殿下视沈家为可以随意交易的筹码，那我们的合作到此为止。“
门外脚步声越来越近。萧珩一把抓住沈锦瑟的手腕：“你疯了？现在逞强只会送命！“
沈锦瑟挣脱他的手，从腰间取下那把水道剑：“不劳殿下费心。沈家女儿，自有出路。“
说罢，她突然推开窗户，在萧珩震惊的目光中纵身跃出。几乎同时，书房门被撞开，曹德海带着大批官兵冲了进来。
“三殿下。“曹德海阴鸷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窗口，“有人举报逃犯沈锦瑟潜入贵府，殿下不会包庇吧？“
萧珩面色阴沉如水：“曹公公好大的胆子，连皇子府邸也敢擅闯？“
窗外，沈锦瑟轻盈地落在准备好的马车上。陆昭早已等候多时，马鞭一扬，马车便如离弦之箭冲向城南。
“周槐临死前说的'小心玉'，我大概明白了。“沈锦瑟从怀中取出那半块“漕“字玉佩，“这不是普通的'玉'，而是...“
“玉玺。“陆昭接话道，“或者说，与玉玺有关的势力。“
沈锦瑟沉重地点头：“二叔说的'盐引黑账在玉'，恐怕是指当年发放盐引的批文上，盖的是某种特殊的玉印——不是官印，却比官印更管用。“
马车拐进一条狭窄的巷子，最终停在一家不起眼的当铺前。斑驳的招牌上写着“永昌当铺“四个褪色的大字。
沈锦瑟亮出令牌，掌柜立刻恭敬地将他们引入内室。密室中央的锦盒里，静静躺着一枚金针——与之前给南洋掌柜的一模一样，只是针尾刻的是“山“而非“万“。
“这是...“
“另一半信物。“沈锦瑟小心地拿起金针，“'万山'合璧，可调动漕帮全部力量。父亲留给我的最后保障。“
陆昭突然单膝跪地：“属下冒昧，敢问小姐与漕帮的关系...“
“我母亲姓什么，你知道吗？“沈锦瑟轻声道。
陆昭一怔：“王氏...“
“王永昌。“沈锦瑟指向当铺招牌，“漕帮上任帮主的独女。这把水道剑，本是她的嫁妆。“
陆昭如遭雷击。他终于明白为何沈家能掌控大运河命脉，也明白周槐临死前的警告意味着什么——十五年前那场血案，牵扯的远不止盐铁走私那么简单。
“现在，该去见见我的外祖父了。“沈锦瑟将金针小心收好，“有些真相，是时候揭开了。“
马车再次驶入雨幕，向着漕帮总舵的方向疾驰而去。沈锦瑟握紧水道剑，心中默念着父亲病榻上的那句话：“沈家的根基，不在朝堂，而在江湖。“
马车再次驶入雨幕，向着漕帮总舵的方向疾驰而去。沈锦瑟握紧水道剑，心中默念着父亲病榻上的那句话：“沈家的根基，不在朝堂，而在江湖。“
金针溯源·漕帮秘辛
扬州城最繁华的码头上，人声鼎沸如永不停歇的浪潮。苦力的号子沉重地撞击着水面，卸货的吆喝此起彼伏，商贩的叫卖声混杂着咸腥的江风，织成一张喧腾而油腻的网。就在这片喧嚣的腹地，紧挨着一座巨大、散发着鱼腥味的卸货栈桥，立着一座毫不起眼的货栈——“永昌货栈”。门楣上那块招牌，红漆剥落得如同生了烂疮，露出底下灰暗腐朽的木头，字迹也模糊了，透着一股被时光和潮气彻底腌渍过的颓败气息。
沈锦瑟站在紧闭的铁门前，码头特有的咸腥湿气裹着汗味、鱼腥味扑面而来，黏腻地贴在她脸上。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翻涌的复杂情绪，指尖微动，一枚细若牛毛、淬着幽蓝暗泽的金针已滑入指间。她目光锐利如刀，精准地寻到厚重铁门门环下方一个几乎与铁锈融为一体的微小孔洞。
金针无声没入。门内传来机括咬合的细微“咔哒”声，沉重如墓门的铁板竟毫无滞涩地向内滑开，露出后方一条向下倾斜、吞噬了所有光线的幽深甬道。仿佛是沉睡巨兽的食道，无声地邀请着猎物。
一股混合着陈年霉味、湿土腥气和淡淡鲸油气息的阴风猛地从甬道深处倒灌而出，吹得沈锦瑟鬓边几缕碎发向后飘起，拂过她紧绷的下颌线。甬道两侧，原本漆黑一片的墙壁上，悬着的青铜鲸油灯盏仿佛被无形的手瞬间点亮，一盏接一盏，次第燃起幽青色的火焰，跳跃着，将狭长通道映照得如同幽冥鬼域。光线所及之处，显露出两侧持刀而立的汉子。他们身形魁梧，像一排生铁浇铸的雕像，眼神锐利如钩，死死钉在闯入者身上。然而，当他们的目光触碰到沈锦瑟手中那柄古朴沉敛、鞘身隐隐有水流般光华无声流淌的长剑——水道剑时，所有的戒备与凶悍瞬间凝固，继而化为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
“恭迎少主！”
低沉而整齐的吼声在狭窄的甬道内轰然炸响，带着金属摩擦般的铿锵，震得壁上的灯焰都剧烈摇曳。数十条铁塔般的身影齐刷刷单膝跪地，头颅深深垂下，脊背弯折如弓。铠甲与地面碰撞的沉闷声响在封闭空间里久久回荡。
沈锦瑟面无表情，握着水道剑的手指却微微收紧，指节泛白。她目不斜视，挺直的脊背如同标枪，一步步踏着冰凉坚硬的石阶向下走去。陆昭紧随其后，他的脚步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像踏在人心上。他锐利的目光扫过两旁垂首的汉子，如同鹰隼掠过沉默的羊群，带着审视与无声的威压。甬道仿佛没有尽头，只有两旁幽青的灯火和沉默跪伏的身影不断向后倒退。
终于，甬道到了尽头。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异常开阔的地下空间，高耸的穹顶隐没在昏暗的光线里，粗粝的石柱如同巨人的肋骨，支撑着这片不见天日的王国。空气沉滞而压抑，混杂着浓重的铁锈味、陈旧纸张的气息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潮湿。
正前方，一座由巨大青石垒砌而成的高台拔地而起。高台之上，一人独立如礁。
白发如银，根根刺眼，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身披玄色贴身水靠，勾勒出依旧刚硬如铁的骨架轮廓，肩头以暗金丝线绣着一条盘踞的鼍龙，龙首狰狞，獠牙毕露，仿佛随时要择人而噬。纵然脸上沟壑纵横，每一道都刻满了风浪的印记，年逾古稀，但身形依旧如岸边饱经冲刷的礁石，岿然不动，散发着一种沉淀了岁月与血火的压迫感。
正是漕帮真正的掌舵人，王永昌，她的外祖父。
沈锦瑟踏上高台的最后一级石阶，在王永昌面前站定。无需言语，她抬起手臂，将手中的水道剑稳稳举起。剑鞘在鲸油灯幽青的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内里似有万顷波涛在无声涌动，波光粼粼，流淌不息。那奇异的波光映亮了王永昌沟壑纵横的脸庞，他眼中似有极细微的波澜掠过，转瞬又被更深的沉郁淹没。
“这剑鞘内层，”王永昌的声音响了起来，粗粝得如同砂纸狠狠摩擦过饱经风霜的船板，每一个字都带着岁月的锈迹和沉痛，“嵌着你娘的乳牙。”
沈锦瑟的心猛地一缩，指尖下意识地抚上那冰凉光滑的剑鞘。鞘身看似浑然一体，但指尖在几道微凸的、如同水波纹理的线条上细细摩挲时，却奇异地感知到一种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温润，仿佛血脉深处一丝遥远的呼应。那是母亲留下的温度？
“她出嫁那夜，”王永昌的声音继续切割着沉重的空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亲手将磨碎的牙粉，混入南海鲛人熬炼的胶脂，封进了这剑鞘。说要护佑沈家血脉，护佑你…”他的目光落在沈锦瑟脸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痛楚，“护佑你一生顺遂，水道无阻。”
沈锦瑟的手指骤然停在剑鞘上一处极其隐蔽的微凸纹路上。那感觉，冰凉坚硬之下，确有一丝微弱却不容忽视的暖意，如同寒冰下封存的一缕烛火。是母亲的执念？还是血脉的感应？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酸楚。她没有说话，眼神却猛地一凝，指尖灌注内力，对准剑格处一个肉眼几乎无法分辨的微小凸起，骤然发力一按！
“咔哒。”
一声清脆、利落的机括弹动声，在死寂的密室中异常刺耳。水道剑鞘靠近剑格位置的侧面，无声地弹开一道细如发丝的缝隙。
几乎是同时，一只稳定有力的手已闪电般探出，稳稳接住了从那道窄缝中悄然滑落出来的一件东西。
陆昭摊开手掌。灯光下，那竟是一本薄薄的册子。纸张早已泛黄发脆，如同枯死的落叶，边角磨损得厉害，显然经历了漫长的岁月摩挲。封面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片模糊的、墨笔勾勒的河道简图。
陆昭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内页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排列着无数古怪的代号与冰冷的数字。他的眉头瞬间锁紧，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代号：“玄鸟”、“地龙”、“穿山甲”……每一个代号后面，都对应着官衔、驻地、联络方式，甚至还有几笔简短的评语！
“这是？”陆昭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抬头看向王永昌。
王永昌沟壑纵横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种深潭般的沉静，眼底却骤然爆射出两道精光，如同暗夜中劈开迷雾的闪电。“漕帮安插在朝堂的暗桩名册。”他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砸在密室的石壁上，激起无形的回响，“现任兵部尚书程勉，代号‘鱼鹰’，”他的手指在虚空中用力一点，仿佛要点穿那册子上无形的名字，“三十年前，在徐州分舵管过漕粮账房！”
“程勉？！”
沈锦瑟倒吸一口冷气，身体微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那个在权倾朝野的萧珩面前永远唯唯诺诺、腰弯得如同虾米的兵部侍郎？那个掌管天下兵马粮秣调度的重臣？竟然是外祖父埋下的一枚深潜三十年的棋子？她猛地回想起父亲沈万川押运那批要命的“私盐”时，正是程勉亲手提供的、最终导致粮队被劫的路线图！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炸开，如同冰冷的毒蛇，沿着她的脊椎急速向上攀爬，直冲头顶。
密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铁块，沉重得让人窒息。鲸油灯芯偶尔爆出“噼啪”的细微炸响，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惊心。跳跃的光影在王永昌刀刻般的皱纹上明灭，更添几分诡谲。
“二叔临死前说的‘盐引黑账在玉’…”沈锦瑟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砂石摩擦般的嘶哑。她抬起头，目光如同淬火的钢针，死死钉在王永昌脸上，一字一顿，“‘玉’究竟指什么？”
王永昌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苍老却依旧锐利的眼睛，骤然眯起，如同盯住了猎物的鹰隼。他没有回答，只是猛地抬起那只枯瘦如鹰爪、布满老人斑的手，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厉，重重拍在身旁巨大的黑檀木案几一角！
“轰隆——！”
一声沉闷如地底惊雷的巨响骤然爆发！整面靠近高台内侧的巨大石壁，竟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推动，缓缓向内翻转！烟尘弥漫中，露出墙壁后方一个令人头皮发麻的巨大空间——整面墙被改造成嵌入式的巨大铁架，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塞满了无数卷宗、铁盒、木匣！陈年纸张、皮革和铁锈混合的浓烈气味扑面而来，带着历史的尘埃和血腥的秘密。
铁架的最中央，一个位置格外醒目，那里静静安放着一个尺许见方的紫檀木匣。木匣表面打磨得光滑如镜，在幽暗的光线下流转着深沉内敛的紫黑色光泽，透着一股不祥的庄重。王永昌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极其郑重地将那紫檀匣捧出。
匣盖掀开的刹那，一股浓烈刺鼻、仿佛混合了地下阴河淤泥和尸骨腐朽气息的霉味猛地冲了出来，呛得人喉咙发紧。匣内，猩红色的绒布衬垫上，赫然躺着一块玉佩。
不，是半块。
玉质原本应是顶级的羊脂白玉，温润细腻，但此刻却从中断裂，断口狰狞扭曲。残存的半块上，蟠龙的身躯蜿蜒盘绕，龙爪张扬，透着一股残破的威严。就在那参差的裂口边缘，借着幽青的灯光，能清晰地看到两个深入玉髓的篆体小字：
“承乾”。
“这是…东宫信物？！”沈锦瑟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失声低呼。她对宫廷器物规制并不陌生，这蟠龙佩的形制、尺寸，分明是太子才能使用的规制！
“十五年前，”王永昌的声音如同冰锥，凿穿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重量，“真正的私盐贩子，是太子！”他语出惊人，石破天惊，“他当时还是二皇子！为夺嫡筹措军费，暗中勾结两淮最大的盐枭，疯狂私贩官盐，中饱私囊！你爹沈万川当年押运的那批被指为‘赃盐’的货，”王永昌枯瘦的手指，如同审判的利剑，狠狠指向匣中那半块残玉，“实则是太子经手转卖的黑货！是他夺嫡路上沾满民脂民膏的踏脚石！”
密室彻底陷入一片死寂。连鲸油灯芯燃烧的细微“滋滋”声都清晰可闻。灯焰剧烈地跳跃着，将沈锦瑟脸上最后一丝血色彻底抽走，只剩下惨白如纸。她身体晃了晃，如同狂风中被摧折的芦苇，一股巨大的眩晕感攫住了她，脚下坚硬冰冷的石地仿佛变成了汹涌的漩涡。她终于明白了父亲当年那沉默如山、甘心认下滔天罪名的背后，是怎样一副惨烈的图景——一旦真相曝光，当时家族命运早已与太子紧紧捆绑的王家，必将迎来灭顶之灾，鸡犬不留！父亲是用自己的性命和沈家的清名，换取了王家满门的苟活！
“陆家血案呢？”一个冰冷、压抑，却蕴含着火山爆发前兆的声音，突兀地切入了这片死寂。
陆昭上前一步。他不知何时已将自己一直贴身珍藏的半块玉佩取出。那玉佩同样断裂，边缘扭曲，材质与匣中残玉一般无二。他面无表情，眼神却冷得如同极地寒冰，将手中那半块刻着半个“漕”字的玉佩，缓缓地、稳稳地，向紫檀匣中那半块刻着“承乾”的残玉拼合而去。
“咔。”
一声轻响，两块断裂的残玉严丝合缝地对接在一起！断口完美地咬合，纹路流畅地延续，龙身重新变得完整！拼合后的玉佩上，完整的四个篆字清晰地呈现出来——“承乾御赐”！
王永昌看着那合二为一的玉珏，眼中翻涌着滔天的巨浪，最终化为深沉的疲惫与悲愤。他缓缓闭上眼，仿佛不堪那血淋淋回忆的重负，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在喉间滚动：
“陆千户…他查到了。他查到了漕船特制夹层里烙印的东宫印记…那印记，只有太子近卫才知道如何开启。”王永昌睁开眼，目光如同穿过十五年的血雨腥风，直刺那无形的凶手，“太子得知后，立刻下令，命他手下最凶残的爪牙，‘血手判官’周槐…灭口！一夜之间，陆家满门…”他喉头哽住，深吸一口气，才继续道，“事后，周槐又伪造了陆家通匪的种种证据，坐实了这桩惊天冤案！”
他的手指颤抖着，带着刻骨的恨意，指向那刚刚拼合却又因断裂而显得更加刺眼的玉珏裂口：“这块玉…就是当年周槐闯入陆府行凶时，被陆千户临死前拼死一刀劈碎的！是太子罪行的铁证！”
“轰——！”
仿佛有惊雷在沈锦瑟脑中炸开！父亲沉默背负的如山重压，陆家一夜之间血流成河的无尽冤屈，还有沈万川临死前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悔恨与不甘…无数散落、尘封、染血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被这半块冰冷的玉珏和老者嘶哑的控诉，狠狠地、残酷地拼合在了一起！一幅完整而狰狞的真相画卷，在她眼前轰然展开，染满了至亲的鲜血！
“呃…”沈锦瑟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如同濒死小兽的悲鸣。她踉跄着向后退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铁架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铁架上的卷宗匣子哗啦作响。她靠着铁架，身体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那瞬间将她彻底吞噬的、足以焚毁理智的狂怒与滔天恨意！
她的目光猛地钉在陆昭手中那本泛黄的《河工纪要》上——那上面记载着太子的累累血债！没有一丝犹豫，沈锦瑟如同扑向猎物的雌豹，一步抢前，劈手就向那薄册抓去！指风凌厉，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她要将这肮脏的罪证彻底撕碎，让它化为齑粉！
“嗤啦！”
一声布帛撕裂的轻响！沈锦瑟的手腕在半空中被一只枯瘦却如同铁钳般的手死死扣住！是王永昌！他不知何时已挡在了她的面前，那只布满青筋和老年斑的手蕴含着与其苍老外表截然不符的恐怖力量，硬生生扼住了她暴烈的动作！
“此物现世，天下必乱！”王永昌的声音如同沉雷，每一个字都带着山岳般的重量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警告。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肌肉紧绷，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着沈锦瑟眼中那两簇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
“那就乱！”沈锦瑟猛地抬头，眼中燃烧的业火非但没有被浇灭，反而在巨大的阻力下轰然暴涨，那光芒炽烈得仿佛能熔化钢铁！十五年的隐忍，父辈的血泪，陆家的冤魂…所有积压的黑暗在这一刻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我要他跪在陆家满门坟前，磕头认罪！我要萧珩那个瞎子看清楚，他忠心侍奉的主子，到底是个什么货色！我要这天下人都知道…”
她嘶哑的怒吼在阴冷的密室中激荡，带着毁天灭地的怨毒与疯狂。然而，最后一个字尚未出口——
咚！咚！咚！咚！咚！
头顶厚重无比的青石板顶板之上，极其突兀、极其清晰地传来了敲击声！
三声急促如骤雨击石！紧接着，是两声带着拖拽般沉重尾音的缓响！
三急！两缓！
密室内，无论是王永昌、沈锦瑟，还是陆昭，甚至远处侍立的漕帮核心护卫，所有人的动作、表情、呼吸，在那一刻，如同被最凛冽的寒流瞬间冻结！
空气凝固了。鲸油灯幽青的火苗仿佛也停止了跳动。
这是漕帮秘传的最高等级警报！代表着灭顶之灾已至门外！
“哗啦——！”
密室一侧用于紧急通行的厚重暗门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猛然撞开！一个浑身湿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漕帮探子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浓重的海腥味和硝烟味瞬间弥漫了整个空间！他脸上混杂着海水、汗水和惊恐，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狂奔后的窒息而撕裂变调：
“倭…倭船！大批倭船突袭了南洋商船队！我们…我们混在那批顶级官窑瓷器里的玉珏密匣…”探子剧烈地喘息着，眼中是巨大的绝望，“被…被刚才一个掀天的巨浪…打出来了！就在甲板上！倭寇…倭寇的刀，已经架到船头了！”
死寂！比之前更沉重、更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那探子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幽闭的空间里回荡。
玉珏密匣！那里面装着什么？是足以让整个漕帮灰飞烟灭，甚至可能颠覆朝堂的秘密？还是指向另一桩滔天罪行的钥匙？
沈锦瑟眼中的焚天之火骤然凝滞，随即化为更幽深、更冰冷的寒芒，如同万丈深渊下涌动的暗流。她缓缓转过头，目光越过面沉似水、眼中风暴汇聚的王永昌，越过紧握双拳、指节捏得发白、周身杀气几乎凝成实质的陆昭，投向那洞开的、传来遥远厮杀与怒涛声的暗门方向。
倭寇的刀锋，已经抵在了那个承载着无数秘密与危机的匣子上。而她们脚下的路，通向的已不再是复仇，而是席卷一切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