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希澜正蹲在墙角研究蚂蚁搬家路线,闻声懒洋洋地掀起眼皮。
门开了。
逆着光,晏娇娇穿着一身簇新的鹅黄撒花百褶裙,头上簪着新打的赤金点翠步摇,在一群丫鬟婆子的簇拥下,施施然走了进来。
她拿帕子掩着鼻子,嫌弃地扫了一眼这破败的小院,目光最终落在蹲在地上裙角还沾了点泥的晏希澜身上。
“哟,三妹妹,”晏娇娇拖长了调子,声音甜得发腻,“几日不见,怎么把自己糟践成这副模样了?知道的,是母亲让你闭门思过;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晏府苛待了被休回家的姑奶奶呢!”
晏希澜拍拍手站起来,动作慢条斯理:“姐姐这话说的,我这不是积极响应母亲号召,深刻体验由奢入俭的朴素生活嘛。挺好,修身养性,省得像某些人,穿金戴银也盖不住一股子小家子气的酸味儿。”
晏娇娇强压下怒火,想起母亲交代的正事,重新端起架子,“少在这里牙尖嘴利!母亲念在姐妹情分上,给你个机会。明日长夏节宫宴,你随我一同赴宴。”
晏希澜掏了掏耳朵:“宫宴?没兴趣。我这被休弃的晦气身子,怕冲撞了宫里的贵人。姐姐自己风光去吧。”
晏娇娇柳眉倒竖,“你以为我想带着你?还不是父亲的意思!你顶着晏府的名头被寿王休了,丢的是整个晏家的脸!明日宫宴,京中贵女云集,你老老实实跟在我身边,少说话,多看!让人瞧瞧,我们晏府的女儿,就算被休了,也知礼守节,不是那等粗鄙不堪之人!也好为你日后打算打算。”
晏希澜瞬间懂了。
好家伙!这是打算废物利用,把她拉出去溜溜,看能不能再找个下家接手?
顺便衬托她晏娇娇的端庄贤淑?
“姐姐这算盘打得,在西城口都听见响儿了。打算把我再卖一次?卖给谁?克死六个老婆的鳏夫?还是后院能开斗兽场的糟老头子?姐姐不用这么心疼我,不如自己留着备用?”
晏娇娇指着晏希澜,“来人!给她梳洗打扮!明日就是捆,也得把她给我捆去!”
“慢着!”晏希澜看向晏娇娇,“去,可以。不过……”
她慢悠悠踱到晏娇娇面前,凑近她耳边,压低了声音:“姐姐最好看紧我。我这人吧,命硬,晦气,还特别擅长在人多的地方发疯。万一我一个不小心,把姐姐和哪位白面书生在城隍庙后墙根儿那点知心话哦,还有姐姐袖子里藏的那方绣着并蒂莲的汗巾子是谁送的给抖落出来,那可就……啧啧啧。”
“所以,”晏希澜退后一步,笑容灿烂,“衣服首饰,捡好的送过来。我自己会梳洗,不劳姐姐的贵手。明天宫宴,我保证,乖乖的。”
翌日傍晚,晏府马车摇摇晃晃驶向皇宫。
晏希澜换上了一身水蓝色云锦襦裙,梳着简单的双螺髻,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
晏娇娇则打扮得花团锦簇,坐在她对面。
宫门口车马如龙,香风鬓影。
晏希澜一下车,就感受到了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
“看,那就是被寿王休了的晏三小姐。”
“啧啧,看着也不怎么样嘛,难怪被休了。”
“晏家也是,怎么还带她出来,不嫌丢人……”
晏希澜嘀咕声了起来,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附近几个竖起耳朵的贵女听见:“啧,这宫门口是菜市场吗?一群长舌妇,嗡嗡嗡的,吵得人脑仁疼。知道的以为赴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赶着投胎交流心得呢。”
进入灯火辉煌的宫宴大殿,丝竹悦耳,觥筹交错。
晏娇娇很快被相熟的小姐妹拉走,有意无意地将晏希澜晾在了一边。
晏希澜乐得清静,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柱子靠着,目光扫视着满殿的衣香鬓影,内心疯狂吐槽:“啧啧,这发髻盘得跟个鸟窝似的,也不怕掉下来砸着人,哎哟喂,那脸上的粉刮下来够砌堵墙了吧?一笑直往下掉渣。嚯!这位更绝,腰带勒那么紧,也不怕把中午吃的御膳给挤出来。”
“哟,这不是晏三小姐吗?哦,不对,现在该称呼您……晏姑娘了?”一个穿着桃红云锦、满头珠翠的少女,被几个同样打扮华丽的贵女簇拥着,挡在了晏希澜面前。
为首少女,正是齐国公府的二小姐,齐宁。
她与晏娇娇素来交好,更是与晏府二公子晏清时有婚约在身。
晏希澜眼皮都懒得抬:“有事?”
“没事就不能跟晏姑娘说说话?听说晏姑娘在寿王府住了几日,想必见了不少世面吧?跟我们说说呗,那寿王爷,长什么样啊?是不是真如传言所说,青面獠牙,看一眼就能吓死人?这么早赶你走,是不是怕你多待一天就被他克死了?”
晏希澜终于转过脸,上下打量了齐宁一番:“齐二小姐是吧?你这一身打扮,挺费心思啊。”
齐宁得意地扬了扬下巴:“自然。”
“可惜,”晏希澜摇摇头,一脸惋惜,“心思用错了地方。光顾着琢磨怎么把自己打扮成个行走的首饰架子,忘了往脑袋里塞点东西。也对,毕竟齐二小姐的心眼,大概都用在怎么把自己塞进别人家后院当摆设上了。哦,听说我二堂兄晏清时最近跟城西书肆的温姑娘走得挺近?难怪齐二小姐火气这么大,逮着人就咬。理解,理解。”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齐宁的脸瞬间涨红,“谁惦记晏清时了!谁想进你们晏府后院了!”
晏希澜语速飞快,字字诛心:“那您可真是闲得慌。有空在这儿编排别人,不如回去多读读《女诫》,学学什么叫真正的淑女风范。哦,忘了,齐二小姐可能觉得,淑女风范就是裹着三从四德的裹脚布,在别人家后院门口探头探脑吧?”
齐宁指着晏希澜:“你……你这个被休的弃妇!粗鄙!下贱!活该被休!”
“我粗鄙我承认,”晏希澜坦然点头,随即话锋一转,“但我至少敢作敢当,不像某些人,明明心里弯弯绕绕一堆龌龊心思,偏要披张人皮装大家闺秀!”
就在这时,一个清泠泠、带着点慵懒笑意的声音插了进来:“哟,这儿挺热闹啊?齐二小姐这脸,怎么调色盘似的?谁这么大胆子,敢在长夏宫宴上欺负我们齐国公府的掌上明珠?”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柳依云一身月白云纹锦缎宫装,身姿袅娜,款款而来。
她妆容精致,眉目如画,眼神却清清冷冷。
“柳姨娘!”齐宁眼圈瞬间红了,指着晏希澜,“是她!这个粗鄙的弃妇,她辱骂我!”
柳依云走到晏希澜身边,笑盈盈地对晏希澜道:“晏姑娘,让我好找。方才在那边瞧见几盏新制的河灯,样式精巧,想着你或许喜欢,便过来寻你一同去看看。”
柳依云是谁?
是一直跟在寿王身边的女人。
她此刻对晏希澜的亲昵态度,无异于当众宣告:寿王的态度,也未必就如传言般不好!
晏希澜从善如流,对着柳依云露齿一笑:“好啊!正好这里吵得人头疼。还是柳姑娘懂我!”
柳依云这才像是刚注意到齐宁的委屈,转向她,笑容依旧温和:“齐二小姐,晏姑娘性子直爽,说话或许不太中听,但向来有一说一。若她真说了什么让二小姐难堪的话。”
她顿了顿,目光意有指地继续说:“二小姐不妨也想想,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让人误会的事儿?毕竟,无风不起浪嘛。你说是不是?”
柳依云不再理会齐宁,挽着晏希澜,施施然转身,朝着殿外放置河灯的临水长廊走去。
远离了喧嚣,夜风拂过水面,带来丝丝凉意。
长廊两侧挂满了各色花灯,水中漂浮着无数点燃的河灯,烛光摇曳,映得水面一片璀璨星河。
“谢了,姐妹!”晏希澜拿起盏灯,真心实意地对柳依云道,“刚才殿里,要不是你,我高低得跟那个齐宁再吵三百回合,吵赢吵输另说。”
柳依云也拿起一盏灯,浅笑嫣然,眼波在灯影下流转生辉:“举手之劳。倒是你,那番话骂得痛快淋漓,字字如刀,真是不怕得罪满京城的贵女?”
“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晏希澜耸耸肩,一脸光棍相,“我都京城第一弃妇了,还怕得罪几个长舌妇?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们爱嚼舌根就嚼去,反正掉不了一块肉。倒是你,”
她凑近柳依云,压低声音,带着笑意,“刚才演得可真像那么回事儿啊?一口一个晏妹妹,咱俩这姐妹情深的戏码,连我自己都快信了!是不是王爷教你的?”
柳依云横了她一眼,那眼神似嗔似笑,在摇曳的灯火下格外动人:“谁演了?我本就觉得与你投缘,当你是妹妹。”
她的声音清泠泠,与初见那副跋扈样截然不同,“寿王府的日子,太冷清了,难得有个像你这般鲜活有趣的。”
晏希澜一愣,看着柳依云在灯火下格外认真的侧脸,心头莫名一暖。
“行!就冲你这句话!”晏希澜豪气地一拍柳依云的肩膀,“以后姐罩着你!打架斗殴……咳,随叫随到!”
柳依云被她这江湖气十足的宣言逗得掩唇轻笑,摇摇头,递给她一支笔和一张红笺:“给,祈愿笺。长夏节习俗,把心愿写在上面,叠好放进河灯里,流向远方,据说心诚则灵,愿望便能上达天听。”
晏希澜接过笔和笺,看着眼前摇曳的烛火和漂浮的星河。
回家。
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书中世界挣扎求生,死了又活,活了又怕死,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所求为何?
不过是一线归途罢了。
她深吸一口气,提笔,在那方小小的红笺上,认认真真地写下两行字:
夏深客舍厌蝉闻,
独坐推轩待月云。
写得很慢,很认真,仿佛要将所有的期盼都倾注在这寥寥数字之中。
她将红笺仔细叠好,塞进莲花河灯的花心,俯身,轻轻将灯放入水中。
素白的莲花灯承载着祈愿,随着水流,缓缓漂向灯火阑珊的深处。
柳依云站在她身侧,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那随水漂远的河灯。
夏深……待月云?
柳依云心中默念着那藏于诗句首尾的字。
“夏”、“云”。
原来她心里,竟是这般想着王爷的吗?
柳依云看向晏希澜的眼神,瞬间充满了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她轻轻叹了口气,,默默将自己手中那张写着“陈情欲诉心先醉,今生愿结护花英”的祈愿笺也放入了河中。
灯火璀璨,映照着两张心思各异的面庞。
一张写满了“老娘终于干了件称心事”的轻松;
一张则带着看透一切的温柔。
她们并肩而立,望着那承载了无数心愿、缓缓流淌的光河。
一时无言,只有水声、风声、远处的笑语声。
远远望去,水天相接处,灯影摇曳,仿佛一条温暖的光河,无声地承载着无数心愿,流向未知的远方。
不远处临水的高阁之上,太子夏暻行执着酒杯,怀里搂着桃源仙境的老相好李青青。
他的目光,穿过阑珊灯火,落在了那个正伸着懒腰对着水面龇牙咧嘴的蓝衣女子身上。
她身边站着柳依云,寿王身边的一个侍妾。
这二人,倒是变个人似的,和传言中的不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