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12日,星期一,晴。
戊子年丁巳月壬子日辰时,蜀地榕城西郊,碧空如洗,阳光刺眼得有些诡异。
明明已是入夏时节,清晨的空气却裹挟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凉意。
七点整,闹钟未响,凌源已踏着露水晨练归来。院中药圃青翠,母亲的身影在厨房忙碌。
“小源,吃饭!”凌母的声音带着惯常的嗔怪,“让你照看药圃,你倒好,天天往山上跑,就知道练你那套功夫!”
“妈,药好着呢。”凌源抹了把额头的薄汗,气息平稳,“活动活动筋骨,心里也舒坦。”
碗筷刚摆上桌,院门外就传来清泉般脆亮的声音:“圆子哥!走啦!”话音未落,一个身影已轻盈地跳进小院。
李慕蝉,十六岁的年纪,身姿已如抽穗的翠竹,挺拔而充满生机,眉眼间英气逼人,是那种在人群里一眼就能被锁定的存在。
“慕蝉来啦,快进来。”凌母脸上立刻堆满笑意。
“伯母早!我喊凌源哥上学!”李慕蝉笑容明媚。
“行了行了,碗筷妈来收拾,别让慕蝉等你。”凌母催促着。
凌源抓起书包,两人道别出门。
五月的晨风本该带着暖意,此刻拂过皮肤,却让凌源心头莫名掠过一丝寒意。
他脚步微顿,目光扫过路边。
黑压压的蚁群,如同泼洒的墨汁,正疯狂地、无声地搬运着什么,形成一条条涌动不息的黑色溪流。
他抬起头,天空更是反常。
平日里各自为政的鸟雀,此刻汇成混乱的乌云,尖啸着,毫无章法地盘旋冲撞,翅膀拍打空气的声音密集得令人心慌。
“慕蝉,你看……”
凌源皱眉指向天空和地面。
“蚂蚁搬家?鸟儿打架?”李慕蝉顺着看去,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天气好,它们也兴奋吧?”
“五月,预报十天无雨,这搬家搬得蹊跷。还有这些鸟,不同种类都混在一起乱飞乱叫……”
凌源的声音低沉下去,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感,像阴云般悄然笼罩心头。
他甩甩头,试图驱散这不合时宜的预感,
“但愿……是我想多了。”
榕城一中。
这座省重点高中的校园,此刻正被一种无形的焦躁浸染。高三占据了一二楼,高二在三四楼,高一则在最高的五六七层。
刚踏进高二(三)班教室,一个高大的身影就堵在门口。褐发微卷,鼻梁高挺,眼窝深邃,带着蒙汉混血的鲜明特征。
“慕蝉姐早!凌源早!”呼尔克洪亮的声音响起,带着草原般的爽朗。
这位从小被李慕蝉“打服”的混血少年,是凌源和李慕蝉最铁的“迷弟”兼玩伴。
“早啊,呼尔克!”李慕蝉笑着回应。凌源也点了点头。
上午的课程在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闷中度过。
午休时间,李慕蝉照例留在教室自习,她天赋卓绝,习武是天才,学业亦是顶尖。
但凌源那近乎妖孽的领悟力和记忆力,始终是她奋力追赶的目标。
凌源则习惯性地避开人群,找了片安静的草坪躺下,思绪沉入某个复杂的数学模型里。
下午,14时28分。
身下的大地,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颤动。像遥远的巨人翻了个身。凌源猛地睁开眼,指尖下意识地按在泥土上。
不对!
那不是错觉!
仅仅一刹那的凝滞后——
轰隆隆……!
大地深处仿佛有万钧雷霆炸响!脚下的土地瞬间变成了狂暴的怒海!
剧烈的、疯狂的、毁灭性的**颠簸**将他整个人狠狠抛起又砸落!
“地震!!”
凌源脑中警铃炸裂,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他,但更强烈的念头瞬间压倒了一切——慕蝉在楼上!
他像离弦之箭般弹射而起,将速度提升到极限!
风在耳边呼啸,脚下的地面如同醉汉般狂乱摇摆,砖石飞溅,树木疯狂摇曳。
他身形如电,在剧烈颠簸中保持着惊人的平衡和速度,不顾一切地冲向教学楼!
高二(三)班教室。
世界在瞬间倾覆!
吊灯疯狂摇摆,砸落地面爆出火花!桌椅如同被无形巨手掀翻、抛掷!尖叫声、哭喊声、重物撞击声瞬间撕裂了午后的宁静!
天花板簌簌落下粉尘和碎块!
“趴下!护住头!躲到墙角桌下!”
混乱中,李慕蝉清亮的声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镇定和力量。
她矫健地穿梭在倾倒的桌椅间,一手一个,将几个吓呆的女生猛地拽离危险区域,用自己单薄却异常坚韧的身体为她们挡开飞来的书本杂物。
“凌源——!”
李慕蝉在剧烈的摇晃中稳住身形,焦急的目光扫向门口。
就在这时,凌源的身影如同救星般撞了进来,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楼梯!”凌源一眼扫过教室,嘶声喊道,“慕蝉,带人!快下楼!”
李慕蝉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组织起身边的同学,向楼梯口涌去。
然而,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三楼通往二楼的楼梯,已经扭曲、断裂,露出了狰狞的钢筋水泥断面!
巨大的裂缝像黑色的闪电,宣告着这条生路的断绝!
“圆子哥!楼梯……断了!下不去!”
李慕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迅速带领人群退回相对空旷的走廊。
走廊里已挤满了从更高楼层逃下来的学生,人人面无人色,绝望像瘟疫般蔓延。
楼下,幸存的老师和校领导声嘶力竭地指挥着,把能找到的体操垫、防摔垫甚至棉被,一层层铺在楼下坚硬的水泥地上。
七八米的高度,跳下去非死即残!时间一秒秒流逝,整栋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崩溃!
凌源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走廊,猛地定格在教室窗户上厚重的蓝色窗帘!
“快!男生跟我来!扯窗帘!”他低吼一声,冲向最近的教室。
呼尔克和几个反应过来的男生立刻跟上。刺啦!刺啦!结实的布料被奋力扯下!
“两角接一起,四个接一组!打最结实的飞艇结!”
凌源语速飞快,动作更快。他抓起窗帘布条,手指翻飞如电,迅速而牢固地连接着。
其他男生也学着他的样子,手忙脚乱却拼尽全力。
不到一分钟,几条由窗帘临时接成的、近十米长的“布索”被甩出栏杆,垂向楼下!
楼下的人立刻明白了意图,拼命拽住布索下端,尽量绷直、撑开,形成了几条倾斜的、简陋却至关重要的“生命滑道”!
“女生先下!抓紧布条!滑下去!快!”凌源的声音如同定海神针,压下了恐慌。
求生的本能让秩序迅速恢复。
女生们咬着牙,含着泪,一个接一个抓住粗糙的布条,在楼下师生的接应下,尖叫着、滑落着,跌入厚厚的防护垫中!
一个、两个、十个……走廊里的人迅速减少。
凌源和呼尔克等几个男生守在“滑道”旁,用尽全力维持着布条的稳定,接应着每一个滑下的人。
李慕蝉则守在走廊内侧,警惕着随时可能垮塌的天花板和墙壁。
最后几个同学滑了下去。
走廊瞬间空旷,只剩下凌源一人还站在围栏边。
他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走廊和岌岌可危的教学楼,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准备抓住最后一条布索——
轰!!!!!!!!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震动都要恐怖、都要沉闷、都要绝望的巨响,仿佛来自地狱最深处的咆哮!
天塌了!!!
在李慕蝉骤然收缩到极致的瞳孔中,在楼下无数人撕心裂肺的惊呼和尖叫中——
整栋七层高的教学楼,如同被一只看不见的洪荒巨手,狠狠摁进了地底!
砖石、钢筋、玻璃……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崩塌、粉碎、向下陷落!烟尘如同核爆的蘑菇云,冲天而起!
前一秒还矗立的庞然大物,下一秒只剩下一片疯狂翻滚、吞噬一切的断壁残垣!
凌源所站立的三楼走廊,连同他最后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遮天蔽日的烟尘和毁灭的轰鸣里!
时间,在李慕蝉的世界里凝固了。
她张着嘴,保持着向前伸出的手,喉咙里却像被滚烫的烙铁死死堵住,发不出一丝声音。
眼前只有那疯狂腾起的、代表死亡和终结的灰色烟柱。
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感知、所有的情绪都被那声巨响和随之而来的毁灭彻底抽空、碾碎。
直到父亲李天豪乘坐的军用直升机轰鸣着降落在操场的废墟旁,直到母亲冲下飞机,将她已经略显僵硬的身体死死搂进怀里。
那深入骨髓的剧痛才如同决堤的洪水,冲破了她凝固的躯壳。
“啊——!!!!!”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哭嚎,终于从她胸腔深处爆发出来,撕碎了榕城上空死寂的空气。
目光所及,曾经熟悉的校园、街道、城市……只剩下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无声哭泣的瓦砾之海。